大无比的后园空场时,唐离抬头便见一个高及丈余的经台上,在四个捧着钟罄器乐的小沙弥护持下,正有一个胖面大耳的和尚用洪亮的声音绘声绘色高讲道:“话说我法相宗创派祖师玄奘大德于贞观十三年九月望日,蒙太宗陛下及朝中重臣送出长安城外十里,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外”
这和尚讲的是津津有味,经台下的看官们听的也是鸦雀无声,只是让唐离撇嘴苦笑的是,这大和尚每说到玄奘,必定要在前边加上“我法相宗创派祖师”这六字,似是生恐别人不知道一般。而且这其中关于玄奘出长安的时辰等,他们用的也不是稿本中的含糊说辞,而是精准到了具体时日。至于这说书中间那些配乐伴罄,更是隆而重之,远非当日唐离在金州伽楞寺前小打小闹可比。
翟琰三人见是俗讲,初时倒还并不在意,孰知听了一会儿,竟也被这前所未闻的长篇连载故事给吸引住,尤其是怀素和尚,更是边听边虔诚念佛。
略听了几句,唐离随意四望,见这个场院中竟不下有数千人在听,难得的却是全无半分杂声。
“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前方五行山下喊声如雷道:我师傅来也,我师傅来也”听到这里,唐离笑着心底暗道:“欲知后事如何”果不其然,他心语未毕,就见那胖大和尚猛击醒木,宏声高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旁边听者这几日倒已习惯,反倒是王缙等人从不曾听过,正在兴头处,突然遭遇个这,一愣之后,都是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就听老翟龇牙吸气声道:“这和尚,太不地道了”
“这故事长,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你若急着想听,让他说更新的内容就是。”想起当日金州伽楞寺山门前旧事,唐离拍着翟琰的肩膀,调笑说道。
这边厢翟琰还不曾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急性人,今日也是第一次来,突然吃这个“下回分解”,一时心急不已,听唐离说的形象,当下于人群中高叫起声道:“更新,更新”,人同此心,都想听下文,于是和者连声,震于四壁,不一时的功夫,远处院中竟也想起同样叫声,至此,唐离始知这慈恩寺中开的俗讲经台竟然不止这一个。
听到这四下越来越高齐的呼喊更新声,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眼见人群中捧香炉收香火钱的小沙弥到了,他再不犹豫,边笑边拉着翟琰等人离去。
马车到了道政坊门口时,唐离与三人辞别自回,随后几日倒也没怎么出游,正在这日唐诗评鉴正式定稿,他琢磨着要去拜会杨琦时,却听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阿离,制举有消息了。”门开处,就听王缙急促的声音传来道。
第八十章急转
开门即见素日从容不迫的王缙如此急促,唐离心下一动,但面上却全不表示出来,只笑言伸手虚邀道:“王兄,进来说话。”
王缙见听闻此事后,唐离并不急着出言追问,反倒是能有这份镇定,遂自失的一笑,虽然脸色依然不展,但举止间却恢复了几分素日的从容。
一路无话,只到书房坐定,唐离冲好一盏沏茶,递于王缙后,才在书几前坐定,淡笑着问道:“制举被黜落了吧此事我心中早有准备,王兄但讲无妨。”
抬头细细看了唐离一眼,王缙低头吹开盏中上浮的茶沫,才点头沉声道:“是黜落了。”一句说完,叹息声中低头小呷了一口盏中茶水后,他才又续道:“不过也不仅是你,本次制举,竟然无一人取中李相上呈陛下折子中的解释是:陛下选贤任能,历开元三十年,朝野更无遗贤。”说到这里,一个讥讽的笑意自他脸上浮现。
尽管当日制举答卷走火,唐离对自己的被黜落心有准备,但真个确定了这消息,人之常情,心中还是自然生起一丝失望,只是再一听到王缙后一句话,他大惊之下,半起了身子出口问道:“居然一个都没取中”
“是,一个都没取中。”王缙注目唐离,点头确认道:“此次应制举的除了各道拔解生,还有皇城各部寺许多青衣微官,然而,并无一人中试。”略停了片刻,他才又一笑道:“不过此事倒也并不出奇。”
确认并无一人得中,唐离心底竟莫名生出丝丝安慰。
心底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后,缓缓回坐的唐离手指轻叩着书几道:“愿闻其详。”
“原因还在本次制举的题目上。”放下手中茶盏,王缙正坐了身子道:“这朝中十余年来全是李相独禀大政,前有张九龄,后有李适之,悉数被他先后排挤去相,目前这位陈相公也因为是个点头翁翁,所以才能安居政事堂做个摆设,历数旧事,这位首辅大人实在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极言纳谏科,似这等考试,若想答的好,必不能言之无物,必然要对朝政缺失有所指摘,但如今之朝政,大多出自首辅大人之意,他岂能容的下纵然有那一等符合他心意的,又恐取中后难以服众,到最后索性一个也不取,开元二十九年制举,依然是极言纳谏科,总算还取中两人,不成想今科居然一个不留朝野无遗贤果然不愧是相公言语”摇摇头说完这番话,王缙看向唐离一个嘿嘿苦笑。
对政敌的打击不遗余力,而且惯来奉行扼杀敌人于摇篮之中,这是李林甫的惯用风格,此已是史有定论,所以闻言唐离并不奇怪,顿了片刻后,他才看着王缙哈哈一笑道:“既然无一人取中,也就无所谓黜落,王兄倒也不必为我难过。”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后,他又笑着续道:“说来,首辅大人也不容易,宰相当的久了,他也自知得罪的人多,睡觉都不踏实,一晚之间要数换寝处,纵然家人也不知其实处,这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这本是如今长安城中公开的秘密,王缙闻言勉强一笑,抬头看了看唐离的身影后,低声一叹道:“若是单为此事,愚兄倒也不至于惶急如此,阿离”
见王缙今日大异往日的洒脱,变的吞吞吐吐起来,唐离知道定有关乎自己的大事发生,遂转身跟上问道:“王兄,凭你我的交情,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但讲来便是。”
“阿离宜早做准备,就在这一两日间,你那篇制举应试文章就该遍传京中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李林甫,这后事如何”言至此处,王缙原本极低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难保持平日的淡然,大惊失色道。
“此事已成定局,刻印已毕,至迟明后日之间必将散播出来。”王缙此时竟是不与唐离对视,只低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