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先生不必客气。”
周先生欠身坐下,问:“大人一夜未睡吗”
李邦彦的嘴唇颤抖了一下,道:“干系着阖府上下的身家性命,老夫又怎么能睡得着”他吩咐人去泡一壶茶来,才自嘲地笑道:“都说老夫是浪子,可是浪子也有正经的时候,眼下这局面,老夫实在是看不透,越看越糊涂,周先生到府上已经七年了,老夫幸赖先生时常指点,可是今日,周先生就真的不能给老夫一个实话今日到底凶吉如何”
这周先生恬然一笑,吁了口气道:“大人自己心里岂会不清楚,又何必问学生”他沉默了一下,手搭在膝上,道:“学生有两个疑问,其一,平西王狡诈无比,手刃郑国公便可知他的心机,杀郑国公,在天下人看来,都以为他只是泄一己私愤,谁知全天下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样的人,大人认为他只会平白无故地去拦住太子的车驾,从而引起天下的公愤吗”
“其二,那郭家庄招募了这么多人手,动静这么大,平西王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要知道,蓄养私兵在我大宋与谋逆相差无几,他这样做,就不怕有人借机抓住他的把柄吗”
李邦彦叹了口气道:“老夫担心的也是这个。事前倒是没有想得如此深远,可是越到后来才感觉事情不简单。”
周先生吁了口气,很是同情地道:“大人何不劝说太子,请东宫暂行忍耐,另图良策”
李邦彦沉默了一下,语气变得不善起来,他从椅上站起,负着手在这厅中来回踱步,怒道:“箭在弦上,岂能不发再者说,那吏部尚书程江总以为老夫要抢他的功劳,要向太子邀宠,对老夫时时防备,老夫若是去劝说,程江必然反对,你当太子会听谁的”
周先生道:“程江与太子素来交好,大人虽然位列门下,只怕东宫那边也不过是借助大人的权柄而已。”
李邦彦激动地道:“正是如此,所以这些话不能说,说了难免又要和那程江滋生争执,平白得罪了太子。”
周先生又是同情地道:“大人所言不虚,可是大人难道就不曾想过急流勇退吗”
李邦彦不安地驻足,目光幽幽地看向周先生,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能,有些东西老夫放不下,从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老夫一辈子的心血,岂能拱手给他人周先生,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周先生沉默了一下,道:“那大人就立即安排好后路吧。”
李邦彦叹了口气,道:“后路是预备好了,泉州那边有人给老夫传递了个消息。”
周先生木然不动,显得并不意外。
李邦彦道:“你道此人是谁”
周先生摇摇头。
李邦彦吁了口气,道:“蔡家大公子蔡攸。”
周先生道:“他还活着”
蔡家父子与王黼、李邦彦的关系很是复杂,蔡家父子交恶,而王黼以蔡家马首是瞻,李邦彦又与王黼素来不睦,反倒是蔡攸和李邦彦关系匪浅,蔡攸手段圆滑,李邦彦素称浪子,二人性格颇为相似,又有共同的敌人,因此私下都会兄弟相称,再加上怀州商人从前过往三边的时候,要打通三边的关节,也都是李邦彦与蔡攸打招呼,所以蔡攸在熙河的时候,给予了李邦彦不小的方便。
周先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蔡攸居然还活着,甚至还敢与李邦彦联络。
李邦彦今日不知怎么了,居然对周先生推心置腹起来,淡淡道:“蔡攸虽然龙游浅水,却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如今他已经化身为大越人,据说在大越颇有些地位,他带了无数珍宝出海,还以大越商人的身份,在泉州做了不少生意。”
李邦彦寻了个位置随意坐下,继续道:“新近冒出来的兴越商行你听说过吗”
周先生不禁道:“这幕后的主人是他”
李邦彦颌首点头道:“正是,这商行有船两百艘,雇佣的水手居然都是大越人,还有船坞三处,其中一处甚至接了水师的船单。你可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周先生道:“莫非是泉州”
李邦彦淡淡道:“正是如此,单凭一个蔡攸,也绝不可能建立如此大的家业,在蔡攸背后,还有大越国国王李公蕴。这李公蕴乃是雄阔之主,十年前曾率军连败大理,向北向西北扩张,侵吞大片国土,甚至与我大宋甲峒族首领甲承贵联姻,大有尽取我大宋邕、钦二州之势。这样的人,会甘心割出土地,受沈傲的驱使吗”
周先生道:“听说此人原是越国的臣子,后来篡夺了王位,也算是一代开国之主,其人狡诈无比,又野心勃勃,自然不肯受人驱使。学生在广南路远游时也听说过他的事迹,他即位不久,多次征伐,非但令大理不敢当其锋芒,就是周边各国也都屡屡割地求和。”
李邦彦叹了口气道:“不管如何,这李公蕴毕竟还是化外之民,成不了什么大事,可是有了蔡攸就不同了,大越国不缺雄兵,可是要拿下泉州,唯独缺少水师,也正是如此,蔡攸在大越,才饱受李公蕴的器重。”李邦彦沉默了一下,又道:“老夫打算今日就让家眷们且去泉州,若是一旦有变,可让他们立即渡海去寻蔡攸,也不求他能显达,只求能够苟且求生也就无憾了。”
周先生眼眸掠过一丝了然,道:“大人莫非是让学生沿途护送”
李邦彦无故说了这么多话,当然不止是发泄这么简单,他淡淡一笑,道:“老夫拜托先生了。”
周先生没有犹豫,道:“学生敢不从命。”
李邦彦道:“既是去投诚,总要送些见面礼去。”李邦彦道:“李家略有一些浮财,请先生一并带走吧。”他站起来,闪露出毅然之色,道:“现在,老夫可以放心地去放手一搏了。”
周先生站起来道:“大人珍重。”
李邦彦快步走出厅去,隐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色之下,突然打起了两盏灯笼,将李邦彦脚下照亮,李邦彦先去卧房换了朝服,才精神奕奕地走出府,坐上软轿,深深地看了府上那李府的烫金匾额一眼,放下轿帘淡淡道:“进宫”
赵桓的马车早就出发了,车轱辘在空旷的街道上发着闷响,两侧有十几名护卫骑马并行警戒,坐在马车里不止赵桓,还有程江。
车厢很宽大,下头铺了羊绒的毯子,四壁用厚厚的牛皮蒙住,靠着车帘挂着一盏小巧的宫纱灯,赵桓倚靠在舒适的软垫上,眼眸一张一合,与程江都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