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由牵绊慰藉。”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再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岫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于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栏杆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岫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岫同我说起,笑他性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此尚未有君臣之分。”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什么君臣了。”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愤恨,当日是她护着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他原是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栏杆。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私有叹息声。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眼中人,心上伤,永在彼方。
番外四 静好t啊啊累死我鸟肩膀好酸 亲们你们得安慰安慰我 gt
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经之道,有过百余年繁喧时光,自七年前凿开南麓,有有了官道衔通南北,经这紫川桥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两岸原有客栈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萧条,只余寥寥几间老店还在。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着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人老了便爱忆旧,同样的话,说过百十遍也不知厌倦。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春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钟叟会眯缝着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钟叟便手抚长须,坐下来讲。
这里原叫长宁渡。
那一年王郎离京去往江南,紫锦玉带,策马风流。
前来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厢,车马家仆,结成一路锦绣,引来远近争睹。
昔年豫章王妃,后来贵为敬懿皇后的王郎之妹,亲至桥上相送。
晨风吹落王妃缠臂的紫纱罗,飘坠水面,岸岸上深紫浅粉的藤花抛送落英,纷纷如雨,将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时入席言紫川。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忆起这一幕,钟叟皱成核桃般的脸上便有骄傲红光,莫说乡间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几个见过那般人物。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经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着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的干草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他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配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春时节,他如约前来,伺候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的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