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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后,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腕上的墨玉手镯,但似乎比我方才进来时镇定了一些,屈身坐下,暗绿的裙缎延了一地。她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忙不迭地起身迎了上去,我见萧衍大步流星地进了偏殿,径直朝姜弥走过去。

“父皇要传安阳和端綦姑姑入谒,还有芳蔼,康王和齐王。”

姜弥静了一瞬,沉吟着说道:“令内侍向几位公主府上分别传召罢,至于康王和齐王……”

萧衍的声音略显低沉,透出镇定:“倘若内侍出了宫,那么父皇弥留的消息便守不住了。放任这两位在宫外,反而麻烦。不如先令内官和禁卫往康王和齐王府上传旨,将他们看住了不许和外臣私言即刻进宫,等进了宫外面若有异动再发落处置他们也方便。”

皇后看了眼姜弥,凤眸微眯:“衍儿说得对,就该这样办。”

姜弥幽深而复杂地看着萧衍,点了点头:“还是太子殿下想得周到。”

我以为萧衍要走,却见他朝我看过来,声音柔淡了几分:“孝钰,父皇要见你,跟我来。”

我略微诧异,见我?皇后也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似我就是她殿里的一株草,一副碗筷,本是不值一提,竟被亮堂堂地点了名,颇为怪异。

反应过来,我默不作声地挪到萧衍身侧。殿内垂洒下的烛光在他身侧勾勒出一片阴影,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姜弥低头看了看我,“太子妃娘娘,殿下的前途可与你的安危息息相关,为了你自己,可别在陛下面前乱说话。”

我突然有些明白,姜弥和皇后他们在害怕什么了。康王、齐王,他们又怎会是萧衍的威胁。真正能称的上是萧衍的威胁的那个人,普天之下,也只剩下萧怀淑了。近乡情怯,萧衍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靠得越近他们便越害怕萧怀淑会突然出现,得到皇帝的首肯,登高一呼,将这一潭静水搅乱。

可眼下,内廷,外宫,朝里朝外已尽在姜弥掌控之中,就算怀淑出现了那也只有死路一条,什么名正言顺,什么嫡长子,到头来都得向权势低头。

萧衍略微不快地看向姜弥,“父皇还等着呢。”

姜弥浑不在意地一笑,侧身给我们二人让出一条道。

我随萧衍走在幽长的回廊上,身侧不时有形色匆匆的内侍宫女走过。我靠近了他些,低声说:“姜弥这是想要软禁我吗?”

萧衍的脚步放慢了些,沉声慢道:“他们怕大哥,所以要拘着你。只要有你在,外面的人会投鼠忌器。”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当皇帝了吧。就算怀淑站在了你面前,也挡不住什么了,皇后和姜弥不过是杞人之忧,你在心里大概很不屑吧。”萧衍,他自然不屑,他满心以为当年的尹氏叛乱是铁证,就算这其中有姜家的推波助澜,但也不过是机变权谋的部分,算不上构陷。

第47章

可是姜弥清楚,我也清楚,尹氏是冤枉的,怀淑亦是冤枉的,若天理尚存,不至于善恶颠倒,那今天,当皇帝处于弥留之际,在太极殿里辗转奔波,准备着接位的那个人应该是怀淑,而不是我眼前这位监国多年已将大周江山握住在手里的太子殿下。

地上浮雕的如意祥云纹饰一寸一寸地被甩在身后,我突然从心底察觉出了深深的恐惧,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至尊的宝座,万里的江山,落在萧衍眼中真的会是浮云吗?

他停下了脚步,太子冕服上以金线刺绣出的八爪龙鳞在黑色丝锦上流光生辉。他似是察觉出了我的异样,眉宇细微地蹙了一下,“我若是皇帝,你便是皇后,我们本就是拴在一起得,若有人挡了我的路,你会高兴么?”

低沉的言语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还是不喜欢我提起怀淑,哪怕是他先将话拐到怀淑身上的。

我去握他的手,轮廓硬朗的手掌心里有一点点寒凉的汗渍,他的手僵硬着任由我握着,五根手指直愣愣地竖向地面,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慢慢将手指蜷曲起来反握住我的手。

“对不起,孝钰。我方才说的话有些过了,不要往心里去。”他微低了头,平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可是他的手却越攥越近,微微颤抖着。

我立即摇头,低声嗫嚅着说:“是我先说了不妥当的话,衍……”我望着他的眼睛,“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一定与你荣辱与共。”

他低头看我,虽然无甚表情,但我觉得那僵硬的近乎冷厉的轮廓迅速变得柔和了。他拉着我快步走出了暗寐的长廊,以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其实,我有一些害怕……不是怕我的兄弟们,而是怕我自己,看着父皇现在的样子,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明天。”

我知道他的意思,坚定地说:“你与他截然不同,是陛下自己先将亲情斩断了。”

内寝与外殿宛如冰火两重山,外殿犹如煮沸了的粥热气腾腾,人人各怀鬼胎奔走忙碌。而內寝隔着一道长廊将所有喧嚣尽数摒退在外,安静的只能听见皇帝的咳嗽声。

高照龄从内殿迎了出来,朝我和萧衍略拂了拂身,躬身相让:“太子妃娘娘,请把。”

萧衍紧攥着我的手,我们的长袖缎纱绞缠在一起,连带着他跟我往前走了数步。高照龄略微佝偻,老迈的身姿紧挡在萧衍面前,以恭敬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陛下只召太子妃,殿下请留步。”

我将手从萧衍的手心里抽出来,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抿了抿示意他放心。高照龄引着我往内殿去,一路裙纱浮摆,我几次回身往后看,见萧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内殿无人,高照龄只停在了殿门口,好像一尊守门将威势赫赫地站立着。

殿内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儿,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败沉朽的气息。竹青的幔帐翩飞,龙榻上躺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以手抚着胸口不住地咳嗽,连带着瘦削的身体剧烈颤抖。

他勉强止住了咳嗽,朝我招了招手,“孝钰……”

我走到龙榻前替他拍了拍后背,却觉得手碰触到的地方全是硌手的骨头,似乎连最后一缕血肉都被这病魔榨干净了。我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悯,这位至尊的帝王谋算了一世,手上沾了无数亲人的血,最惧怕的便是皇权旁落、外戚干政,可临了,内宫依然掌握在了外戚的手里,他,却没有时日再去算计些什么了。

皇帝咳嗽得轻了些,从软枕旁拿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钢铁盒子塞到了我的手里。那方盒子似是以精钢锻造而成,周身流转着浑朔沉厚的光泽,以一把桑叶形的锁锁着,不知里面盛放着什么。

“朕已没有时间了,把它交给你父亲,让他……找到怀淑……”

我握着方盒的手微颤了颤,皇帝艰难地用胳膊肘支着自己的身体,孱弱衰败的面容上露出微妙而幽深的神情,他看着我,浑浊的眼中陡然掠过一抹晶亮的光泽,“你们都瞒着朕,其实晔儿说的才是实话,怀淑还活着,对不对?”

他口中的晔儿便是康王萧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