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帐被掀开,内侍望着地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将头低垂得更甚。萧衍挽着曳地的袍袖,避开碎瓷,绕过内侍,平静道:“你下去吧。”
内侍得了赦令,连滚带爬地退下去。
我冷着一张面不去看他,他也不往我身边凑,弯身坐到西窗下的绣榻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一个声誉尽毁的官吏,就算强留他在京城,来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群臣百官对他的指指戳戳。外放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出政绩,我也会学父皇将意清再召回来的。”
我转眸看他:“流言也仅仅只是流言,未经查证怎能下定论?若是有人在背后刻意设计,故意构陷意清呢?”
萧衍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反问:“这件事情能深查吗?”
幽然一瞬,我望着萧衍的视线渐渐的不那么理直气壮,微微偏头避开他眼底的精光。是呀,不能深查,若是查了世人就会知道,是我指使宜川姨母将瑟瑟嫁出长安去。
所以各种苦果,只能乖乖地咽下去。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姜弥的手笔,如果是,那真是他自尹氏祸乱后做的最漂亮的一件事。将意清驱除出京,拿回了大理寺卿的权柄,打压了宜川姨母,让我吃了闷亏,可也只能噤若寒蝉,半个字也吭不出来。
平顺了气息,静声道:“可是章豫郡在淮西以南,那里常年受匪患之扰,意清是文臣,如何做得了乱郡之守?”
萧衍用手抵着额头,说:“文臣才更怕暗箭吧,就是因为是乱郡,所以才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况且那里离淮西郡公的驻军很近,我嘱托范栩,他们定会保证意清的安全。”
他的话虽说的隐晦,但我听明白了几分。若是有人刻意算计他,安定无战乱的州郡未必就是安全的,走到哪儿都有可能躲不过明刀暗箭。若是这样,不如背靠强壁,也许还能来得稳妥一些,让对家稍微有些顾忌。
我碱然不语,默认了萧衍的安排。
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熄谈,望着我问:“听说今晨意清闯进昭阳殿和你吵了一架?”
“衍耳聪目明,确实如此。”我没好气地说。
萧衍清幽地笑了笑,摆手道:“我没有监视你,不要多心。只是动静闹得太大,所以我有些耳闻。看来……”他将胳膊搭在案几上倾身,些许调侃地说:“这事还真跟意清没多大关系,都是你在替他操心。只不过最后出力不讨好,还落一身埋怨。”
我的心情糟糕无比,便沉了声对上他的嬉笑,“我以为衍是君子,君子是不会幸灾乐祸的。”
窗前有流萤飞过,尾翼粘黏着点烁的光,拖成长线,细蒙而过。
萧衍在一片幽暗光芒中收起笑意,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地说:“对,君子不能幸灾乐祸。但……夫君大概可以对自己的妻子有所不满吧。”他疏懒地支着头,近乎幽怨地看我:“这些日子你面对我时总是心不在焉,是不是也该在我的身上多花费些心思?”
我依旧惆怅执惘,无心与他打情骂俏,不死心地问了句:“你就不能帮我留住哥哥吗?”
萧衍歪着头仔细端详我的神色,半分认真,半分散漫地问:“上次我在你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还是润儿生病的时候,难道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甚至可以和润儿比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尹伯伯唯一的儿子,是父亲生前最牵挂最疼爱的养子。我们家欠了尹家的,只能在意清身上赎罪,父亲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我能护好意清,帮他走好余下的路,直到尹氏昭雪的那一天。
“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是我的哥哥,与我血脉相连,和润儿一样。”
萧衍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奇怪,像是带着一把薄刃,要把我的面皮刮开去探究一下肌理。他这样自顾自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儿,忽而说:“不能,而且过几日我会下旨,取消他和芳蔼的婚事。”
我咬牙,有些凌虐自己的心想,活该,谁让你处事不周全,授人以柄,最终只能任人宰割。
见萧衍仍在看我的脸,讥诮地说:“陛下,我的脸那么好看吗?您不是刚收了一个宫女,在太极殿里好好地看她的脸,不是更方便吗?”
萧衍温煦一笑:“我还以为你真得不在意呢?那个宫女……吴越话说得很软濡清甜,和你一样。”
我也意味深长地去看他,字句铿锵地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并不会有人跟我一样。”
他的眼睛变得通透而清澈,依稀还是那个倔强善良的少年,可又有那一身帝王繁复雍容的华衣,让人说不清楚到底更偏向那一边。
“是呀,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沈孝钰,可偏偏又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与你长相相似便罢了,连体态,说话的腔调,偶尔会流露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相似,甚至连性格都像极了从前的你,那么活泼恣意,纯真可爱,若是没有人在背后教她,才真是大白天见了鬼呢。”他说到最后,似乎是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
我被他转变极快的画风绕糊涂了,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但飞快的,捕捉到了一句话,像极了从前的我?冷了面色,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从前的我?”
萧衍飞快地举手,笑道:“我说错话了,现在的孝钰比从前更漂亮,更可爱。”
我暂且饶了他,思忖着说:“或许是忠勇公想要讨好衍,故意教过她了吧。”
“可是,她为讨好我时说得一些话,做得一些事,是不可能有外人知道的。”
十二鎏金枝红烛台架投落下媚幽的光芒,在青石板地上勾勒出枝桠婆娑的驳影。有那么几疏暗昧正落到萧衍的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秀逸俊昳,深绝莫测。
他将手搭在平滑光洁的案几面上,微微垂眸,密长的睫毛在眼睑初这出一片阴翳。
我留意到他措辞的微妙,“外人知道?她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闻言抬头看我,有一霎的清风如面,仿若褪却了浮华雍饰,就像少年时那么干净磊落,朴实无华的样子。可是这样让我恍惚的神情,若是细看,却带了一丝千帆过尽的感怀,好像他也在怀念过去,留恋着那些已经逝去的清新过往。
不知为何,萧衍似是有些寥落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过东施效颦。”他转而认真地看我:“孝钰,我心底清醒无比,这个世上没有谁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所以你不必将她放在心上。我之所以将她留下,并不是对她有什么私心杂念。而是想要看看,她背后的人到底是在卖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