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然而那已经咬得白的嘴唇以及瑟瑟颤抖的娇躯,却暴露出她的心内已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武后微觉异样,但也没有往心里去,淡淡吩咐道:“婉儿,拟诏吧。”
“诺,婉儿遵命”
轻轻的一句话仿若用尽了上官婉儿所有的力气,她垂下眼帘注视着面前空白一片的宣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握着毛笔的纤手微微颤抖着,向来下笔千言的她罕见出现笔锋悬而不落之状。
武后等待了半响,见到上官婉儿依旧未写一字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怎么,一封赐婚诏书也要颇费思量”
“启禀天后婉儿从未写过赐婚诏书故而”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只觉心头一酸,连忙低下头去,两行清泪如同断线珍珠般陡然滑落,点点洒落在了案几上面,她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武后不以为杵,反倒想到了什么似的笑着言道:“还记得当年朕想招选一名伺候笔墨的侍女,掖庭令推荐你前来应选,朕当场出题考较策文,婉儿你文不加点,须臾而就,且文意通畅,词藻华丽,语言优美,真好像是夙构而成,朕看后大是喜悦,当即下令免你奴婢身份,让你掌管宫中诏命,没想到今日区区一封赐婚诏书,却将你这个大才女难倒了,呵呵婉儿啊,你要朕如何说你才好。”
武后此话充满了怜爱缅怀之意,也使得上官婉儿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冷冰冰一片,神智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她心知倘若自己在这个样子,难保不会被心细如的天后看出端倪,当下也不再犹豫,咬紧银牙笔锋下坠,终于在宣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门下
单单两字,字体却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娟秀优美,竟如同蚯蚓般歪歪斜斜难看无比。
上官婉儿恍若未觉字体已经走样,皓腕轻抬笔锋回收,眼神空洞动作僵硬,仿若一个提线木偶般接着写到:三色为矞,鸿喜云集,监察御史6瑾少年英杰,弸中肆外,调露二年以进士及第名列状元头魁,6卿筮仕四载,节操素励,才德彰显天下,清约闻达朝野,经明行修,忠正廉隅,屡破大案,匡正朝纲,实乃忠臣贤臣之典范。朕第四女太平,天后武氏所出,自幼为朕所钟爱,躬亲抚养,十余年间承欢膝下,未有一日不尽心竭力,太平公主行端仪雅,礼教克娴,品貌端庄,秀外慧中,值碧玉年华尚未婚配。今朕制授6瑾驸马都尉,下旨钦定尚太平公主,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择吉日大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各路州郡、宗室朝臣,以备资礼朝贺。
颤抖的笔锋终是停了下来,上官婉儿呆呆地望着眼前触目惊心的文字,想及相约白头的爱郎即将要成为别人的夫婿,而赐婚诏书还是自己亲手拟就的时候,止不住心痛难忍,悲从中来,绝望到想要就这么立即死去。
第六三五章 只可惜流水已逝
见上官婉儿已经搁笔似乎正在审阅检查,武后出言吩咐道:“婉儿,拟就妥了么拿给朕看看。”
上官婉儿木然的点了点头,悄然拭去了玉脸上的珠泪,霍然站起步履沉重的行至武后案前,躬身将手中拿着的宣纸递给了她。
武后接过宣纸缓缓展看,凤目刚扫视一圈,眉头立即忍不住蹙了起来。
因为她发现上官婉儿今日所写之字似乎甚为难看,与往日大相庭径。
武后抬头乜了上官婉儿一眼,目光透出几分犀利之色,似审视又似探询,然而当她看到上官婉儿垂着螓首一言不发的时候,忍不住暗暗猜测道:婉儿与太平向来感情甚笃,莫非是因为太平快要下嫁离宫,故而她有些伤感
心念及此,武后倒也释然,心内不知不觉对上官婉儿起了几分怜爱之心,并没有出言指责,而是耐下性子将目光落在了宣纸上面。
大殿久久沉默着,上官婉儿痴痴地盯着脚下方砖细密的纹路,思绪轻飘飘如同在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武后长吁一声放下手中宣纸,一字未改,笑言道:“不错,此诏甚为妥当,婉儿,立即将诏书送去门下省,交由门下侍中裴炎审查。另外召陆瑾立即返回京师。”
上官婉儿微不可觉的点了点头,平静如常的接过宣纸,向着武后盈盈一礼,这才转身去了。
出得延英殿,上官婉儿犹如一具行尸走肉踽踽独行在宫道之上,沿途经过的侍卫、内侍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投来的视线均布满了惊讶之色。
上官婉儿木然未觉,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才从那片悲恸麻木中蓦然醒来,才发现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门下省之外。
她站定茫然四顾,见那秋风掠过道旁大树,黄叶沙沙过地,眼眶却干涩得没有一丝泪水,心海空虚得没有了任何着落,只觉天地间一片萧疏悲凉,日月黯淡无光,人生再也没有半点希望。
一辆黄牛驾拉的囚车在两名皂隶的护持下,哐啷哐啷的驶出江宁县城门,沿着夯土官道向着西北而去。
囚车中所坐的那名年轻囚犯神情哀愁,他回首朝着身后的城池念念不忘的看了一眼,这才不舍的收回视线,踏上那未知的命运。
城墙上面,一抹黑色的身影临风而立,呼啸掠过的秋风卷起了他的衣袂,带飞了他的乱发,而他依旧如同铜铸铁浇般屹立不动。
“岁月长长,秋风年年,只可惜流水已逝,心境非昨,让人直是情何以堪”
梦呓般的喃喃一句,紧接着黑衣人发出了甚为感概的长叹,他摇头失笑,转身走下了城墙。
黑衣人刚走得没几步,前行的脚步又是嘎然而止,他挑了挑眉头,目光落向了石阶尽头。
一个笑容可掬的肥胖官员正腆胸迭肚的站在那里,见到黑衣人走来,他立即跨前一步唱了一个肥诺,亢声作礼道:“下官江宁县令王西桐,见过陆御史。”
黑衣人缓缓颔首,脚步稳健的走下台阶来到肥胖官员身旁,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礼节性的微笑,问道:“不知王明府为何会在此地”
王西桐神态恭谦的笑道:“不瞒陆御史,今日下官正在巡查城防,无意听到属下禀告陆御史你正在城墙之上,故而在此等候拜见。”
“原来如此,王明府有心了。”陆瑾淡淡一笑,目光从容笃定。
王西桐讪笑一阵,感觉到气氛似乎逐渐冷场,急忙出言道:“对了,不知陆御史前来城楼作甚”
陆瑾淡淡言道:“非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闻今日将押解流人谢太辰前往松洲,故而本官前来这里看看。”
闻言,王西桐这才放下心来。
时才他本在县衙内与老友悠闲手谈,沉溺于黑白子厮杀,正待兴致盎然当儿,不意听闻属下禀告监察御史陆瑾突然前来城楼视察。
霎那间,王西桐顿时慌了神,霍然站起之时连棋枰也不甚打翻在地,抓起官帽便朝着城墙飞赶。
这段时间陆瑾在江南道可谓掀起极大的波澜,特别是裴向天、谢景良、谢太辰三人血淋淋的教训,更使得江南道的大小官员们望而畏之,思而惧之,深怕陆御史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而陆瑾所在的江宁县,县令王西桐更是觉得一尊得罪不起的菩萨占据了他的这间小庙,使得他竟日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
今日咋听陆瑾前去城墙视察,王西桐自然而然慌了神,深怕陆御史找他的麻烦。
如今看来,这一切却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