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宋与金合攻辽,送走了辽这个恶邻,却迎来了金这个更凶狠的敌人,以致二帝被掳,仓皇南渡。而今我大明若坐视瓦剌吞并鞑靼,日后瓦剌必成大明的心腹巨患,不下于当年金之患三足鼎立之时,扶弱抑强,方为制衡取胜正道”朱祁铭从容而对,脸上的神色与成人无异。
太皇太后一震,目露兴奋之色。“小小年纪,有此见识着实不易”
一年来,太皇太后十余次派人赴越王府考察朱祁铭的学业,朱祁铭左盼右盼,迟迟盼不来皇祖母的点赞,今日忽闻皇祖母夸奖,本该喜形于色才是,可是,他此时心事太重,故而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太皇太后只顾凝思,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后世的乱象大多可从古人那里找到可资借鉴的先例,可悲的是,后人总是善忘,自作聪明,心存侥幸,以为现今之事与往古会有不同,所以,重蹈覆辙的事比比皆是就像杜牧所说的那样,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抬眼望见朱祁铭茫然的表情,忽然脸色微沉,话锋一转:“你听说过神丛的故事吗”
朱祁铭飞快地过滤着大脑中的海量信息,他没看战国策,但听青松道长讲过应侯范睢的故事。“我大明法度严明,无人可借天子的威势。而今天子尚未亲政,但有皇祖母翼护,国之神器断然不会假手于人”
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范睢有误,神丛之神不是指天子的威势,而是指国之长策国有大事,若人心散乱,朝中缺乏能让众人服膺的主见,社稷必危如今皇祖母还可勉为其难,撑些时日,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天子不是成年了吗,皇祖母何必多此一问朱祁铭犹犹豫豫不能作答。
“你此刻是否满脑子都是对遇刺一案的疑问”太皇太后严厉地扫了朱祁铭一眼,沉声道。
朱祁铭心头一惊,脱口道:“孙儿不解,刺客昨晚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
太皇太后闻言再次一震,但此番震惊与前番明显不同,只见她的面色刷地寒了下来,厉声道:“对皇室宗亲,天子可生疑,皇祖母可生疑,但旁人决不可妄加猜疑即便是皇祖母,若无铁证,也不能胡乱猜疑皇室宗亲里有人作恶,否则,一人生疑,旁人必能揣度出数分,那会地动山摇的”
朱祁铭头皮一紧,连忙跪伏于地,“孙儿明白,孙儿只是疑心紫禁城里有刺客的同伙。”
太皇太后闻言默然,仿佛此刻的神思正在迷雾中穿行。“起来吧。紫禁城里的事,终须皇帝做主,对禁卫、内侍、宫女,明察暗访都做过了,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假如昨晚刺客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子身侧,那么,紫禁城恐怕早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会有无数人头落地自己虽不愿殃及无辜,但死里逃生一回,被内外臣借题发挥之后,总该给个正经的答复吧
查出真相,有那么难吗
“孙儿还是不解,刺客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朱祁铭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固执,想想在这心机重重的紫禁城内,自己也只能在皇祖母这里使使性子,心中便觉得更加难受。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眼中的寒芒愈来愈炽,雷霆之怒一触即发。
突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双双自侧门边现出身来,花容失色地跪伏于地,“请皇祖母息怒,求皇祖母为祁铭做主”
太皇太后起身叱道:“你们这些孩子”话说了一半,懊恼地转过身去。
朱祁铭偷偷瞟一眼皇祖母的背影,见她气得不行,心中不忍,低泣道:“孙儿不懂事,请皇祖母息怒,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转过身来时,眼中浮着泪光。“皇祖母与别人一样,也在拿你的遭遇做文章,你以为皇祖母心里就好受这场风波过后,前朝、后宫都会消停数年,别小看这数年,它足够天子成年,也足够你成才罢了,这番话本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孩子听,唉”凄然的神色令她的容颜更显苍老。
“孙儿绝不敢怨皇祖母”朱祁铭这才意识到昨晚皇祖母“定风波”的豪言寓意深远,自己一时莽撞,竟让身心俱疲的皇祖母又受了一番心灵的煎熬,顿觉自己虽有些小聪明,但终是少不更事。
可是,心中对遇刺一事的疑云如此浓厚,以至于挥之不去,这让他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常德公主犹豫半晌,嗫嚅道:“皇祖母不必生气,祁铭怎会怨皇祖母只是真相未明,隐患未除,莫说祁铭,就是彤儿也是深感不安呀。”
“是啊,蘅儿也有些担心。”顺德公主附和道。
太皇太后面色稍霁,“而今无迹可循,如此一来,在紫禁城内外查案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皇祖母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嘴。”突然目光一滞,似陷入了反反复复的摇摆纠结之中。良久后扭头朝门外叫道:“冯铎”
冯铎应声入内。
“祁铭是习武之人,不可留在这里误了练功,你去密见徐恭,晚膳后着锦衣卫护送祁铭回越王府。”
待冯铎走后,太皇太后望着朱祁铭,神色更显落寞。“还是回到越王府让人省心,回去后,老老实实呆在府中,不必掺乎外面的事”
带着满腹的遗憾,夹杂着几分愧疚,朱祁铭点了点头。
也好,留在这里等不来真相,只会徒增伤感,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去
第三十一章 身陷险境
又到了掌灯时分,一路小跑着的数名内侍如击鼓传花一般,随着他们身形的起顿,紫禁城内的华灯依次绽放。
站在清宁宫门前光滑的台阶上,朱祁铭望着漫天月华,不禁想起了张若虚“空里流霜不觉飞”的诗句。
明代正值史上著名的小冰河时期,因此,即便眼下已是早春时节,天气仍异常寒冷。而流霜般的月华又给积雪遍地的紫禁城平添了数分寒意。
朱祁铭瑟瑟发抖,本能地缩了缩身子。
人影一晃,一张柔软的斗篷轻轻地覆在他身上,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顺德公主似水的目光。
回望清宁宫内,只见本想追出宫来的常德公主刚被皇祖母喝止住了,正悒悒不乐地生着闷气。
唉清宁宫倒是一个温暖的地方,可出了清宁宫,偌大的紫禁城只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这里有值得牵挂的人,但机关重重的紫禁城不值得留恋。
朱祁铭収起杂念,一并収起心中的疑惑,昂首走下台阶,飞快地钻入马车中。
一百名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展开队列,围在徐徐启动的马车四周,朝着东华门步伐齐整地小跑起来。
在禁卫徐徐开启东华门之际,朱祁铭撩开车帘北望,估量昨夜暗箭发出的大致位置。
昏暗的宫墙,迷蒙的宫道留给他的印象混沌不堪。
他突发奇想:日后若皇祖母逼自己做事,那就一定重回此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出了东华门,穿过东安门,马车沿皇城外的半边街北行一里,到了弓弦胡同附近。
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吁”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何人闹事你五人速去将他们轰走”这显然是锦衣卫带队百户的声音。
五人的脚步声消失后,车旁响起了那名百户的抱怨声:“这都什么世道啊,竟敢在宫城附近聚众闹事”
突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呼声传了过来:“不好啦,杀人啦”
四周的锦衣卫校尉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