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身上无毒无伤,临终前无离奇变故,所以暂不宜在两府蒙冤一事上徒费工夫。要查也得从殿下遇刺、被掳的线索上入手。”
望着眼前这个有实无名的昔日西席,朱祁铭脑中浮现出儿时的记忆,记忆里总有欧阳仝的身影,这个身影不时出现在父王身边,二人似在密议深谈。再品品他方才的一席话,朱祁铭终于把他归之于可供密谋的至交之列。
“欧阳长史,本王的父王、十叔王当年可曾查到过什么线索”
欧阳仝摇摇头,“毫无头绪。不过,越靖王、卫恭王都把怀疑对象锁定为襄王,这一怀疑后来被印证是极有道理的,殿下回京前的那段日子里,的确有人在京郊见过襄王。”
两代人的怀疑产生了神奇的重叠,这就让接下来的密谈变得更有意义了朱祁铭的思绪立马回到了眼下最紧要的话题上。“欧阳长史可知武隆其人”
“武隆殿下数番历险,宫中肯定有人通风报信,越靖王生前曾怀疑过武隆,不过很快就将他从嫌疑名单上剔除了。武隆负责打理司礼监要务,殿下应该知道,读题本、奏本不仅要读得懂,还要找出文中的关键要义,摘录出来加上解语,供天子参详,这些事都由武隆一人做,武隆还是颇具才干的,他是皇上在内廷中的得力辅臣。”
“正因为武隆日日受案牍之苦,所以常常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就不便随时随地向外传递消息。”
既然武隆并非通风报信的嫌疑人,那么,应对眼前这场风波的策略就应该有所调整。“本王还无意查当年遇刺、被掳的线索,眼下但求自保。”望着一脸愕然的欧阳仝,朱祁铭续道:“欧阳长史可知涿鹿山那边有个神秘的去处”
“世外离宫卫恭王生前获悉了这一消息。唉,福安宫做的好事,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落下了天大的祸根,那地方一旦被人翻将出来,便有谋逆之嫌”欧阳仝突然一愣,脸上浮起一丝惊骇之色,“明白了,一定是武隆在暗中兴风作浪武隆过去是襄王身边的人,看来是有人沉
不住气了,眼见殿下连连立功,便急着动手,殿下是否去过那处离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确去过涿鹿山,只要离宫真的存在,殿下与福安宫暗中勾结的嫌疑就会被坐实。这一招看似寻常,却足以引来天子一世的猜疑,好狠毒可是,武隆毕竟是一个内臣,他一人在皇上身前贸然提及此事,实属不智事涉两个亲王,还有一个皇太妃,武隆不敢压上自己的项上人头”
“紫禁城里不是还有咸熙宫么”朱祁铭淡然道。
“咸熙宫”欧阳仝惊道:“对,还有咸熙宫,在下真是愚钝不可小看深宫之人的直觉,皇太后看得长远,并非被私怨蒙了眼。吴太妃隐忍十余年,所图非小,紫禁城恐怕长久都不得安宁皇太后一旦得知离宫的消息,肯定会穷追猛打,以求永绝后患,请恕在下直言,真到了那个时候,皇太后未必会在意您这个亲王,那时笼络之术显得十分的多余。”
是啊,踩翻了郕王,何必还要抬举越王而已经亲政的天子纵然心胸装得了整个天下,却绝对容不下涿鹿山边一个小小的离宫,再仁德的皇上也断然不会拿社稷大位开玩笑
在即将到来的这场风波中,皇上会面临许多的利害权衡,在皇上的棋盘上,最容易被舍弃掉的恰恰是他这个紫禁城里的不速之客,往日的功劳不会给他以救赎,反而成了一笔负资产,是加剧天子疑心的火种
见朱祁铭默然不语,欧阳仝轻声地:“殿下打算如何自保”
朱祁铭摇摇头,“并非自保,而是反制”
“如何反制”
“欧阳长史说得没错,不管本王是否去过离宫,只要离宫真的存在,本王都难逃一劫。不过,这话也可反过来说,不管本王去过哪里,只要世上根本就不曾有过所谓的离宫,那么,本王又有何惧解铃还须系铃人,听到风声后,福安宫那边比本王更着急,会想办法抹去痕迹的。”
“这不是反制此举虽可替殿下解围,但皇上的猜疑恐怕难以抹去。”欧阳仝急道。
朱祁铭淡然一笑,“本王见识过那些人的狠毒,本王要比他们更狠毒,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们背上了恶名,对本王的一切猜疑便会无风自散”
“殿下将如何做”
“王振只忠心于皇上,如今外官难以制衡王振,故而王振的眼睛死死盯着本王。此次武隆胆敢发难,必有王振暗中撑腰,可惜他二人忘了,他们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本王将在他们之间撕开一道裂隙”
欧阳仝叹息一声,“王振与武隆既是同僚,又可从共谋中各自获利,要想撕裂这一同盟,只怕不易。”
“欧阳长史不是说武隆颇具才干么万一像司马监太监这样的职位不足以填饱武隆的胃口呢内臣谁不愿坐在王振的位置上,做个风风光光的内相哼,等哪天王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武隆的威胁,他便不会把本王的事当一回事了。”
欧阳仝双目一亮,“在下倒是想起了一些移花接木的法子,可嫁祸于武隆,就怕王振不信。”
“欧阳长史毋忧,王振此刻自然不信,等到他愿意相信的时候,肯定会对来自武隆的恶意深信不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淡风轻
午时前,朱祁铭回到紫禁城,刚到别院门口,就被皇上派来的人传到了雍肃殿。
雍肃殿门前并无御前内侍,只有数名禁卫远远肃立着。
门内人影一晃,就见武隆满脸含笑迎了出来,“越王殿下来啦,皇上正候着殿下呢。”
驻足感受四周平静的气氛,朱祁铭再把目光落在神态恭敬的武隆身上,脑中顿时杂念丛生。他真希望前朝后宫就这么永远平静下去,心中纵有私怨,但而今社稷多事,为全力应对内忧外患,那份私怨也不是搁置不起。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武公公,皇上召本王前来,所为何事”
武隆躬身近前,脸上的笑色更浓,“回殿下,瓦剌使臣到了,脱脱不花、也先的上书语气甚是谦卑,皇上大喜。”
意料之中的事,何足大喜朱祁铭淡然望向殿内,他不想多看武隆殷勤得有点失真的面孔。
举步入殿,见杨溥、胡濙躬身立于殿中,王振则在御座前侍立。
“臣越王祁铭拜见陛下。”
“平身。”皇上微微一笑。亲政以来,他身上残留的小老头神情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如今喜怒哀乐每每随之于性情,一瞪眼一展颜,表情往往生动至极。“越王,你为社稷立下了大功果真如杨卿所言,瓦剌卑辞重币前来交好我大明,此次派出的使团只有七人,且以上等良马、上佳貂鼠皮为贡品,足见其诚意十足”
皇上朝门口的武隆招招手,武隆躬身小跑至御案前,双手举过头顶,取下一封书函,抽出第二页恭送至皇上手上。
皇上笑望朱祁铭,扬扬那页书函,“看看,也先终于称臣了,还学会了稽首顿首这些谦卑用语,甚好我泱泱上国,不用再在瓦剌面前忍气吞声了”
朱祁铭正想张嘴搭话,却见王振转身朝向皇上,抢先开了口:“自陛下亲政以来,朝局为之焕然一新,一切都仰赖陛下圣明。”
皇上闻言,脸上并未泛起得意之色,眼中似有一道犀利的光芒闪过,或许,少年天子又把他脑中的那个武帝梦重新过了一遍。
朱祁铭心中释然。尽管麓川之役让大明走在了错误的战略道路上,但依靠龙门川那边的一场血战,终于赢得了瓦剌的敬畏,数年之内,北境必无大患,乘这当口,若大明励精图治,锐意化解自身的积弊,积攒财力,招募民壮,占据关西七卫这一战略要冲,等瓦剌的野心再次泛滥时,大明必将以强者的姿态俯视瓦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