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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时做的那些,其他再无大作流传。这兄弟看起来也不像是说客套话,挺真诚的,可他到底看了什么觉得自己学问精深,自己这可真当不起。

雨还在下着,徐平见李觏手里的破伞因为见徐平不敢举在头顶,已经淋湿了衣服,急忙把他让进了房里。

进房坐下,徐平吩咐兵士上了茶,两人又聊了几句闲话。

徐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李觏:“赵希平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话,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见我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实在没做什么文章。”

李觏道:“圣人述而不作,文章不过小事尔。先生自来岭南,建蔗糖务,行括丁法,此都是富国安民之举,什么文章能够比得上学生听赵通判谈起先生少年时,曾经作过一首诗: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可叹现在读书的人,都视孟子为圣贤,反而失了圣人本意,哪个能像先生这样能够看清孟子”

徐平听了这话,一时呆在那里。

他现在怎么也是进士出身,读多了诗书,眼界不是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比的。这玩意也是诗打油诗才勉强算是吧更不要说内容粗浅,当年连林文思都看不上眼。金庸写射雕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弄这么首诗出来,竟然难住大理状元,那大理状元是傻子吧

来的这位学生徐平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可想起赵諴,那人又有学问,人又老实,也不像是胡乱推荐人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只能怪徐平前世读的书少,不知道金庸这诗是抄人家的,现在正主寻上了门来。

这首原诗出自笔记,说的是李泰伯在太学,因为他的学问非孟,有一个秀才为了骗吃骗喝作了这诗送给他,果然李泰伯请客。

李觏字泰伯,这故事原本就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大理状元觉得这诗解不出傻,而是到了那个年月,他竟然不知道这位大家的典故那才是真傻。

第112章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徐平喝着茶,听着坐在一边的李觏侃侃而谈暗暗皱眉头。

虽然觉得这年轻人听了自己一首打油诗就千里迢迢跑来,怎么都有点不靠谱。可说起学问来,这位引经据典,都是一套一套的。

凭良心说,徐平虽然读经典考进士,但对这个时代的儒学发展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做事情也不是按的圣人之言,而是自己前世的知识。这样的底蕴,在这位初露锋芒的一代大师面前,就显得太苍白了。

东汉之后,自魏晋起,儒家就被佛道两家压制。到了唐朝,圣人孔子更是排在释迦牟尼和老子之后,勉强坐上第三把交椅。晚唐诗人罗隐曾有一首谒文宣庙:“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野狐。雨淋状似悲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倘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诗中或有夸张,便也生动说明了那时儒家的地位。

进入宋朝,儒家才开始复兴,但太祖太宗朝都同时大兴佛教道教,真宗迎天书,儒家地位依然不稳固。但始自太宗的扩大科举取士规模,重用进士出身的文臣的做法,到真宗朝稳固,至仁宗朝才终于掀起儒学重兴的巨浪。

伴随着儒家的复兴,纠缠不清的就是孟子升格运动和非孟浪潮。最终孟子的地位确立,儒家成为官方惟一正统的学说,非孟思潮宋后势微,儒家确立了自己的正统地位,也就此走向灭亡。

孟子升格始自韩愈,宋儒继后,宋神宗和宋高宗以最高统治者身份明确支持。神宗时孟子才被封为“邹国公”,配享孔庙,南宋孟子一书才成为经类而不再归为子类,元朝孟子才被封为亚圣。

徐平这个时候,孟子远不是他前世所理解的那个亚圣地位,还只是一些继韩愈之后的道学者鼓吹。孟子为孔子之后的惟一道统。更不要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孟子哪怕在儒家学者中也是地位低微,尚比不上荀子等人。他当时做那一首打油诗被训斥,只是因为自己的老丈人思想倾向于道学家那一边罢了。

伴随孟子升格运动的就是非孟思潮的勃兴,两边都是名家辈出,你来我往热闹得很。而非孟学者中最出名最挑头的一位,就是坐在徐平面前的这位寒酸的年轻人。此时刚露头角的李觏李泰伯。

历史总是充满了幽默,李觏非孟。出发点是正君臣之义。当时周显王非桀纣之类可比,孟子不但不去辅佐周王,还到处游说诸候王称天子,也就是那名“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能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了。但在孟子确立自己惟一儒家道统继承人的身份后,却偏偏没人提这回事了,好像孟子也讲君君臣臣一样。更不要说民贵君轻那一套,从他的学里直接消失了。而剩下的则是这些非孟学者批判的另一个问题,最核心的义利之辨。

孟子升格与非孟思潮的争论。与义利之辨纠缠在一起,成为了宋儒大论战连绵不断的中心。一边都有一杆大旗,孟子一派是重义轻利,重利为小人,非孟一派则高举君臣大义,孟子目中无天子。这些论战,与改革保守派的党争翻来覆去的党争。也算成了宋朝士大夫的奇观。

最终尊孟派胜利,把君臣大义的旗也夺了去,儒家思想也失去了活力。

徐平对这些背景一无所知,他前世的知识讲儒家必讲孔孟,哪里知道这中间的曲里拐弯。听着李觏讲的一套一套,什么礼始于利。人生出来就要吃饱穿暖,成年了就要找配偶生孩子,吃喝实在是人之本能,比什么其他仁义道德都要重要。学圣人之道先要学会图利,能图利才能富国,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安民。徐平在蔗糖务做的一切。实在是最符合圣人本义的。

说起蔗糖务,李觏又说起天下弊病都始于田地不均,富者田边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种地的没粮食吃,织布的没有衣服穿,天下岂有这道理所谓粮食是天下根本,但耕种不是粮食的根本,谁拥有土地才是粮食的根本。所以一定要平田,不能不种地却拥有土地,种地却交租子自己吃不上,那不行,要学古时井田法,谁能种地谁就拥有土地。

蔗糖务就很好,对种地的人来说,地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又是自己的,所以蔗糖务才能赚那么钱,因为种地的人赚钱就是给自己赚钱。

徐平两世为人,竟被这位小兄弟说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话虽然他是引经据典,句句不离儒家先贤,但仔细想起来,竟然触到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这年头的儒生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徐平都有些糊涂了。

虽然徐平很想给热情的李觏上上政治课,但他仔细搜刮肚子里的墨水,自己的想法却怎么也跟儒家经典连不上,只好不时用句套话敷衍。

茶水喝了好几杯,李觏都觉得嗓子干了,这才停下话头,谦恭地问徐平:“学生见识浅陋,在先生面前献丑了,见笑。”

徐平愣了一会,问李觏:“不知你今年春秋几何”

李觏道:“学生虚长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