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这个发生过不知多少万遍的故事:小师姐喜欢他,喜欢了整个高中时代。
为什么喜欢
对于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小师姐是全校最晚填高考志愿的学生,为了获悉他的志愿,17岁的女生绞尽脑汁找同学套话,笨拙地找老师打探,然后再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里度日如年。
他却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
很多人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小师姐是自幼被抱养到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养家庭的关系一直淡淡的。
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爱,却和所有人都亲密不起来,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去当一个客气的隐身人。
包括在他面前。
包括迎新晚会上,玫瑰出现的那一刻。
按理说这个平凡的故事该结束了。
连出场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但隐身人小师姐莫名其妙地把这个故事多延续了四年。
接下来的大学四年,小师姐不曾间断这场暗恋。
他不会知道,四年里,小师姐默默陪伴他的时间,比他的女朋友还要多。他的课程表,她记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她选了所有他会出现的选修课,每逢他回头,她就低头,不论是阶梯教室,还是餐厅。
她慢慢养成了和他一样的口味,他吃什么菜,她也打什么菜。
做到这点不难,她每天掐着钟点赶去食堂,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稍微侧一下脖子,什么都看得到。
小师姐留起了厚厚的齐刘海,长得几乎盖住眼睛这样好,没人能发现她在看什么。
隔着齐刘海,她看着他和女友在操场上散步,看见他们躲进楼宇的阴影里打啵。
她远远地坐在操场另一端,耳朵里插着3,一整张专辑放完了,人家却还没啵完,久久不见他们出来
小师姐幻想着陪他躲进楼宇阴影里的是自己。
他会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吗他会轻轻地咬我的嘴唇吗他还会做些什么
风穿过空旷的操场,乱了发梢,又捎来他们零碎的嬉笑声,她听到那个女生低声喊:你怎么这么坏你讨厌
她把耳机的音量加大,再加大,盖住远处的声响,压住自己的心慌。
她关注着他的博客、校内网、qq空间,从未留过言,每天都看。
每天都看的还有星座运程,只看他的。
像个最职业的心理分析师,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状态。他心情好,她跟着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头都是阴霾。
她下载他每一张照片,专属的文件夹,隐藏属性,d盘里加密上锁。
从未和他交谈过,她却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
暑期,他去比萨店打工,小师姐也悄悄地去应聘。
在必胜客打工需要健康证,体检时医生给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红的血液,一头晕了过去。
哦,原来我晕血。
她坐在化验室前的长椅上,揉着胳膊上肿起的针眼,想象着他来抽血时的模样。
他胳膊上毛毛那么长,针眼儿一定看不到。
她想象着自己是大夫,戴着小口罩擎着大针管给他抽血。
换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托着腮微笑。
唉,他胳膊上怎么那么多毛毛哦。
必胜客的工白打了。
小师姐被安排在后厨,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厅。工时安排不同,下班时她再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也顶多看见一个远远的黑点。
能身处同一个空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抱怨。
有时她在后厨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他,胸中满满的温馨感
恍惚间,仿佛已和他居家过了半辈子了。
大学里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没有男生向小师姐示好。
偶尔拗不过某个男生,一起去吃了顿饭,她如坐针毡般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于是每每中途尿遁。
没办法,心里早就塞满了,怎么可能再装下其他
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追她了,男生认为她傲,女生疑心她是“拉拉”。
大学里最后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
都说你不喜欢小男生,那看来是喜欢成熟男性喽
微醺的中年男人对她动手动脚,爪子搭在她柔软的胸上,她奋力推开那张遍布胡楂的脸,煞白着嘴唇冲出门去。
等停下脚步时,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楼前。
小师姐仰望着三楼左侧那扇窗户,哽咽着,绞着自己的手指。
她幻想着他帮她出气,带着她一起去复仇,结实的拳头砸飞那张龌龊的脸,又用力地把她揽入怀里
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对她这么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够了可是他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就让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现一次吧,此时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没那么难受没那么委屈了。
她在男生宿舍楼下徘徊良久,湿了的眼眶慢慢风干,到底没能看到他。
他那个时候已经换了第三任女朋友,一个比一个靓丽。
偶尔遇到他挽着女友走在校园林荫路下,手儿甩来甩去,她好生羡慕,却并不吃醋,她们一个比一个靓丽,配得上他。
唯一一次和舍友红脸,也是为了他。
女生宿舍最大的集体活动是八卦,八卦的焦点当然少不了他。
一次,舍友们刮着腿毛,绘声绘色地议论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现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
小师姐跳下床铺,摔了保温杯: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舍友惊讶地捂上嘴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会发火
她当然知道那些绯闻,有些细节她比她们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绯闻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这场无名火也不是冲舍友们发的。
那到底是在火什么
她说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机,老歌慢悠悠地响起: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万水的旅程
她问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
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来后继续混混沌沌地犯傻,这条路已经走惯了,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
唯一一次冒险,在20岁生日的那天。
她生平第一次买来口红,笨拙地涂抹。
买来漂亮的小洋装,俯在宿舍的床铺上细心地熨烫。
她给自己剪齐刘海儿,一点儿一点儿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齐一分,人就会多漂亮一点儿。
20岁生日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权被全世界宠爱。
去它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能被他看见就好。
她在s修饰,美化着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装一份礼物。
她邀来同寝室的舍友切蛋糕。
蛋糕是她自己订的,粉红的三层塔,雪白的糖霜。
急急地吹完蜡烛,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来。
太匆忙了,忘记了许愿。
不急不行,他每晚七点都会去自习室,她知道的。
是当面递给他,还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
边跑边紧张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气息一路飘进风里,20岁的姑娘捧着蛋糕,脚下踩着,整个人轻飘飘地甜。
她小声练习着:
今天我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
送你一块生日蛋糕不客气。
不好不好都不好,该怎么开口才能从容自然、大方得体、惹人喜爱
教学楼的落地玻璃门反光,她刹住脚步,端详自己的模样。
唇上的桃红略扎眼,小洋装略紧,刘海儿剪得还是不太整齐
可是,她普通了整整二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漂亮,漂亮得陌生。
她高兴得想哭,又紧张得想哭。
今天我过生日,今天我漂亮
就是今天了,预支我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好运和勇气,让我去站到他面前吧。
她深呼一口气,郑重地踏上台阶,仿佛即将登上万人瞩目的舞台。
再有几米就是终点,自习室的门半开着,已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翻书声、说话声。
她捧着蛋糕僵在门外,想抬起一只手去推门,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指间的痉挛。
忽然间,门冷不丁地开了,她惊了一跳,一个人哼着歌,匆匆从她身边闪过。
手心一软,蛋糕吧唧一声扣在了地上。
闪过的人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头,说:嗯掉了。
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她目送背影远去,再蹲下,盯着蛋糕发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捡不起来了。
梦游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轻轻摔进枕头里,合上眼睛,整个人开始下沉。翻一个身,还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
口红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装领口上,像瘀红的几道伤。
空荡荡的宿舍里,日光灯吱吱地响,无人发觉她的失魂落魄。
20岁的生日愿望和那块蛋糕一起被狼狈地扣在了地上。
不过是奢望他能夸她一句漂亮,可满心的祈望只换来他一句:嗯掉了。
沾染了口红的小洋装清洗干净,她把它熨平,和20岁生日一起挂进小衣橱,一直挂到毕业。
四年大学好比十月怀胎,毕业即为分娩,不论顺产还是剖腹产,总要告别胎盘,从一个母体进入另一个更庞大的母体。
毕业聚餐,免不了痛饮痛哭,以及痛诉衷肠,情绪饱满,婴儿一样。
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搂着脖子喝,额头顶着额头泪眼婆娑。
难得的天性解放,难得的真心话大冒险。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忏悔时刻,最后的表白时刻。
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在酒里了
四年里他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众人瞩目的焦点,端着杯子来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红的,酒来碗干,频频拥抱。
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睁不开。
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回学校,门槛太高,一个踉跄,他栽到一个细弱的臂弯里。
太巧了,那个臂弯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样。
细细的胳膊扶在腋下,撑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压得扶他的人一起东倒西歪。他摇晃着脑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这个姑娘是谁呢
陌生的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扶着他,从小街扶到学校后门,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头浸透了酒精,肿胀得塞满了嘴,他醉得说不出话,灯太暗,头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
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摇晃,姑娘蹲在他面前。
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那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尾音是颤抖的
他有心抬头去询问一下,脖子刚一伸直,却哇的一声,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装上。
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灾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压摁着快炸裂的脑袋。
他当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楼的某张床上,小师姐抱着膝盖,从午夜坐到午后。
她拥着半床被子,裸着身体发呆,床头的脸盆里泡着那件酒气四溢的小洋装。
然后就毕业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除了他和她。
他应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
小师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去了北方,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公司。
当然不是巧合,当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职意向。
他们参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师姐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和在学校食堂里打菜时一样。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是恒星,她是无名小行星,这场暗恋好比一条公转轨道。
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写字楼里,他们的工位只隔着一堵墙。
太巧了,几乎和在必胜客时一样。
也不知命运是在毁她还是帮她,总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却又堵上一面墙。
环境一变,风云骤变。
他出类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
学生时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断了电,随之弥漫而起的,是现实世界的硝烟。
每一个工位都是一个碉堡,每一间办公室都是一个战壕,每一声电话铃声的响起,都是冲向客户的集结号。
他这样的新人小卒子必须绷紧了神经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急行军,掉队的只能掉队,这里只有督战队,没有卫生队,更没有收容队。
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宠坏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难免有些失误和疏漏。
他这样的新兵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帅气的外形不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爱表现,言谈举止屡屡桀骜,慢慢地,越来越惹人反感。
职场不看自然属性,只强调社会属性。
上司不是老师,有权利用你,没义务教你,更没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众目睽睽下的教训、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运气投简历才进的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诺诺陪笑脸,别无他法哪有资本随便跳槽,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再找到这么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还有那些资深的同事。
越高大的写字楼越恪守丛林法则,越人多的办公室越乐意公推出一个负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个职场低级生物来垫底,就可以给其他人多出一点儿缓冲地带,就可以让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链的底端,乃至多出许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一个公认的职场低级生物的出现,亦大利于众人找共同话题这里是职场,当着同事的面议论领导是大忌,而骂他却是最安全的,且颇有点儿拉近距离党同伐异的功效。
总之,在同事们的口中,他成了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花瓶,他的存在,给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视空间。
职场花瓶没多少尊严,背后有非议,当面自然有奚落。
cbd的同事损人是不带脏字的,带也是带英文,一边微笑,一边从牙缝里弹出几个短句,那些单词单独听起来皆无伤大雅,组合在一起时,却好比一口浓痰吐在脸上。
躲不开的,黏的。
他被浓痰粘了几遭,自信心跌进绝情谷底,校园时代的阳光灿烂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职场。
他主动帮人沏茶倒水、擦拭办公桌、门口取外卖、楼下接快递
毕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众人愈发瞧不起他。
同为新人,小师姐的境况也在变。
真是奇妙的世界,咸鱼翻生,她反而忽然间变得受人欢迎。
四年的暗恋让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隐忍的特质,巧的是,这份特质无比契合这个职场的规则。
男上司对她很好,因为她不算难看,勤快,以及懂得内敛。
女上司对她也很好,因为她懂得内敛,勤快,以及没那么漂亮。
内敛的性格狠狠地给小师姐加了分。
人们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读成了个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赖的人。渐渐地,有些令人眼红心跳的机遇,馅饼一样落在了她身上。
上天貌似要把亏欠她的关注都还给她,短短一两年,她在这片写字楼森林里站稳了身形,渐渐引人瞩目,像根破土的春笋。
而他却像棵蘑菇一样窝在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擎着饭碗。
当一墙之隔的小师姐的办公桌越换越大时,他的工位越调越偏,最后挨着茶水间。
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电梯里常常见。
和大学时代一样,她掐着时间和他进同一部电梯,能站在他身后就尽量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就用后脑勺当雷达,僵着脖子捕捉背后的身形轮廓。
她数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浆味儿的,昨天是米粥味儿的有时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颈,麻了头皮。
脚踏出电梯,长长吁一口气,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开,怀着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窃喜开始一天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