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激动地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搂着襁褓中的婴孩,如同捧着世上独一的珍宝。
“恒郎,你可曾后悔”
她想,若他后悔,那定是愿意和她离开的。她尊为仙灵之位,破开这小小牢房只能说是易如反掌。只要打点好行程,带上女儿,收拾好盘缠,那便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天大地大,五湖四海,哪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到时候找个僻静的小地方,就这样安静地渡过一生
“未曾悔过。”
桑槿指尖微微颤抖着。
张恒长叹一声,道:“寒窗十二载,殚诚毕虑、鞠躬尽瘁,唯有一愿。”
一字一句,从那沙哑干涸的喉腔中溢出,混着汩汩热血将苍然白骨都一并点燃。
“但愿圣贤德,物阜人熙、民和岁丰,无犬吠之警,无干戈之役。”
“唯此痴愚念头,死不足惜。”
张恒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张斓泪眼朦胧中,在那眼底望见了
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吵嚷喧闹、咒骂诉苦悄然散去,地牢中一时静寂无比,似乎都在屏息静听,听着他声音沙哑、絮絮念叨。
“桑槿,你是个好姑娘。”
他望向妻子,眉眼深情,一如冬日晨光煦煦:“我死后,你便带着子兰找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
“好,很好。”
“好一个清高傲骨,好一个死不足惜,你当真以为长跪苦谏、死于诏狱便能使那明君顿悟”桑槿厉声道,
“固步自封,愚不可及”
“我负了你,阿槿。”张恒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艰难道,“若有来世,定不负”
桑槿猛地站起,拽着张斓也跟着一起站起,“我们走。”
来生不会有了。
世间本就没有一个名唤桑槿的女子,也再没有阿槿可以唤你一声夫君秦之说得对,本就是殊途陌路,还能有何奢望
她力气很大,张斓一边被拽得踉踉跄跄,一边用力地将她向后拖,“我不走不走”
“你要上哪去,你要抛下爹爹吗”张斓扯着嗓子喊道,拉着栅栏不肯走。她拼命摇着头,束好的长发都被甩得散开来,黏连在面颊中。
“留下作甚”桑槿头也不回地走着,笑声中掺杂着隐隐哭腔,“你爹爹让我们改嫁。呵,改嫁”
张斓还想喊些什么,口中却猛然灌入了风,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那个冷清的院落中。
桑槿松开手,任由张斓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张斓吸吸鼻子,望着桑槿打开门进了屋子。她慢慢地爬起来,也跟着走进屋内。
桑槿随手拿了个包袱,正在四处翻着东西。她把所有柜橱都打开,也不细看,不顾一切地往包袱中塞着东西。
她动作太大,将书案上不少笔墨纸砚都带了下来,砸在地上摔碎了不少。
碎裂声响在耳畔,桑槿却恍若未闻,好似摔碎的只是什么不值钱的物什一样。
张斓站在门口,不哭也不喊,怯怯地开口:“娘”
桑槿动作一顿,恍然大梦初醒。她放下手中的包袱,来到张斓身前,为她抚开面上的碎发,勉强地笑笑:
“斓儿,跟娘亲走可好”桑槿再也忍不住,将女儿揽入怀中,语气哽咽,“娘带你走,我们回崖山去”
屋外风声瑟瑟,一只伶仃寒鸦落在干枯枝头,“哑哑”的叫了两声。
张斓不知该说什么,无力地点了点头。
。
烛光渐弱,两人皆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张斓拿着自己整理好的小包袱,坐在石阶上等着桑槿出来。她望着暗沉的天色发呆,忽然觉得辽阔天地就剩下了自己孑然一人,孤单得很。
桑槿推开门走了出来,便望见女儿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个鼓鼓的包裹,头一下下点着,一副困倦的模样。
“斓儿,”桑槿牵起张斓的手,“走吧。”
两人走出张府,厚重的木门自身后砰然关上,张斓回头望着那“张府”的牌匾,忽然道:“娘,我们带上那个可以吗”
桑槿回头,便望见那遒劲有力“张府”二字,她点点头,纤长的五指在空中划了道线,那匾额便失了力般坠落在地,边缘被砸的粉碎。
桑槿站在原地未动,张斓冲上前去,把那黏附在木板上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扒了下来。她将那题字卷成一个小筒状,揣进怀中紧紧抱着。
桑槿没有制备马车,两人游魂似的在街上走了一阵,茫然而不知目的。
不多时,桑槿忽然俯身询问到:“斓儿,你可知将军府在何处娘带你去找予安大将军可好”
“将军”张斓有些疑惑,但还是听话地点了头。她望了眼周围的景色,拉着桑槿朝一个方向走去。
。
江雁秋正坐在树下饮酒。
美酒甘甜而烈喉,入口却只余了无尽苦涩。她好似浑然不觉,就着满目疮痍,伴着寒风萧瑟,将心事皆灌入肠。
紧缩的厚重木门忽被推开了一条细缝,一名身着甲胄的守卫侧身闪入。江雁秋冷笑一声,足间挑起红缨枪握着手中,翻身便将那长枪冲着门口直直掷去。
那锋寒枪头呼啸而来,扎入木门几寸有余,还在犹自微微颤着,直将那守卫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禁足多日终于觉得我这个将军还有些许用处”江雁秋望抬眉望向门口,冷冷讽刺道:
“已是强弩之末,还有何仗可打”
那守卫一言未发,他侧过身子,让身后的两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那妇人瑟缩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她眉眼低垂,衣着寒碜朴素,右手牵着个明眸皓齿的精致小姑娘。
小姑娘怀中抱着个包袱,望见江雁秋后眼睛亮了亮,但那光转瞬而过,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守卫将两人送入后迅速出门,一刻钟也不愿多待。“咚”的一声,大门被严丝合缝地关紧。
江雁秋不可置信地将手中的酒碗搁置在桌上,急忙起身迎上前去,道:“张夫人,你怎么来了”
桑槿轻叹一声,将之前作出的瑟缩样子收了,牵着女儿往里走。
小姑娘看到她,喊了声“将军”。
桑槿握着女儿的手,轻声道:“我将斓儿带过来,希望将军您能帮忙照料一下。”
“自然无妨,”江雁秋一口应下,只是目光稍有犹豫,“只是我这将军府如今被牢牢困住,我也如同陷身囹圄,只怕”
桑槿摇摇头,道:“将军,不会太久的,我不多时便会回来将斓儿带走。”
江雁秋终究还是将喉中的话语咽了下去,道:“好。”
桑槿弯下腰,揉了揉女儿的头,温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