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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倾杯笑道:“就是心中惶惶,才愈发要珍惜最后的欢乐时光吧。皇帝即使不愿听,对四面形势能一无所知吗可照样大兴土木;而贵族面临朝不保夕的荣华,却只有及时行乐。一人一国,临到灭亡才最疯狂。”

“阿舅也从不告诉我,要不是我要上九凤山,就真成了井底之蛙。”抚悠埋怨。

贺倾笑杯道:“怎么若我告诉你,你还去投义军不成”他称他们为“义军”,而不是“反贼”。

抚悠“哼”道:“那也未尝不可。”

贺倾杯皱了眉,揉揉额角,无奈道:“你千万别存这样的心思,我可没法向你阿娘交代。”

抚悠却神采扬扬:“阿舅宽心,我即便要投军,也要先上山拜师,听阿舅口中那无所不能的师父拆解天下大势,知道谁最得天时地利人和、谁最有成算再去投奔。”故意驱马向贺倾杯身边靠了靠,言有所指道:“要想建功立业可得跟对了人。”说罢,扬鞭打马,纵着火鹞子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奔出去。

喝美酒要醉,骑千里马自然要奔。

贺倾杯玩味着抚悠这话是诚心调侃他与相王,反应过来,连忙大喊:“你不熟悉路,别乱跑”

“我顺着大路”抚悠的声音已然绝尘而去。

贺倾杯心下大急,倒不是此处岔路极多,容易走错,而是这条路上除了饥民,还有流寇

三月末的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夹道的山岗后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睡大觉的年轻人。

“二兄,二兄”一个矮小精瘦、粗衣裋褐的年轻人伏身窜过来。那身手比兔子还敏捷。

“来了吗”睡汉中有一人翻身跳起。

先前那人道:“来是来了,骑着快马,可只有一人,还是个小娘子。”

一听是个小娘子,其余几个睡汉也都坐了起来,有人戏笑:“二兄,小娘子劫不劫哟”有人起哄:“我们有了二兄,就是还缺个二嫂哩”也有人谨慎:“大队人马和财物在后面,别打草惊蛇。”有人不屑,朝旁边踢了一脚:“不已经劫了一个了吗也没惊着蛇”

“呜呜”被五花大绑放倒在地,口里塞了烂布的,赫然就是安思慎

“二兄,听你的,怎么办”

被称作二兄的那人“噗”地吐了嘴里衔着的草叶,吐出三个字

“绊马索”

这一带是王屋山与中条山山脉的交汇处,崇山峻岭之中漫道蜿蜒、雄关扼守,自唐尧至先秦都是两军对垒、驻兵把守的必争之地,直到秦统一六国才失去了军事地位,成了繁忙的驿道、商道。据说十几年前梁与晋争夺河东,对峙于此,两家还都各自重修关隘、长城,派遣重兵把守,那时真是关如铁,城如龙,旗蔽日,山峥嵘。梁国高祖文皇帝宇文牧于横岭关大破晋军,为保护李绀突围,皇后张氏身中流矢,不治身亡。丧妻的李绀心痛得几至癫狂,随后拒听劝谏,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昏聩之举,直接导致左控关陇、右扼河北的河东之地尽丧,晋军自此退守潼关,偃旗息鼓,再未兴兵重夺河东。

“若玄青在此,必不使我有此败。”班师后的李绀喟然长叹。然而是时身居突厥的辛玄青却并不这么认为,抚悠就曾听阿耶说过,“宇文牧雄才大略,若天假其年,包举宇内非此人莫属”。

然而,以庶子身份夺嫡、建立梁国的宇文牧晚年也被自己的儿子搅扰得不得安宁。河东之战刚刚打胜,尚未班师,洛阳便传来储君谋反的消息。虽然叛乱被平息,可罗禁了三个嫡出儿子的宇文牧心灰意冷、伤病交加,没多久便去世了。以事后眼光来看,梁晋河东之战竟是没有赢家。李绀之败是外战之败,发妻身亡,河东尽失,战线收缩。宇文牧之败是内争之败,赢了河东,却送了性命。千古之后,俱为笑谈。

梁国虽然拿下了河东,宇文牧却心力交瘁于诸子的争斗,无暇经营,及至宇文弘业登基,不懂军事的年轻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河东之地的战略意义,更无心经略。因此仅仅才过了十几年,城墙壁垒便衰草丛生,残败失修,不复当年气象,又因近几年皇帝失德,盗贼纷起,竟是连过路客商也鲜有了。

抚悠面前便是这一番萧索景象,然而境由心生,她此时心情豁然,倒觉得眼前景色别有一番苍劲。譬如远处随山势起伏的长城正像是展翅的苍鹰,又如那残破的关隘令人遥想起上古的征伐,至于层峦叠嶂、千峰万壑,则勾勒出竞腾的马群,抚悠策马,仿佛亦在其间。

山中鸱鸮陡起的尖叫声刺啦啦划破天空。历山雕鸮体型庞大,凶猛异常,大如狐狸、野猫,猛如苍鹰、游隼都是它们猎捕的对象。然而鸮类大多昼伏夜出,正午才过便出来活动,岂不异常

抚悠敏感地收紧缰绳,几乎同一瞬间,火鹞子闷嘶一声向前栽倒,撅起的后腿抛石机一样将背上的主人掀飞出去。抚悠不及多想,仅凭本能双脚脱出马镫,手松开马缰,将身一团顺着被抛飞的弧线在空中调整姿态。落地时背先着地,顺势几个骨碌,虽然跌得不轻,手也擦伤,但所幸并未伤到筋骨,可起身时却被人大力反拧了胳膊,天旋地转中的抚悠猛地清醒:不好

粗糙的大手从脑后伸过来捂了她的嘴,仰折她的脖子。抚悠痛得流出眼泪,憋足了一口气,抬腿向后狠蹬,只听一声恶毒的咒骂,反扭她的力道不松反紧。她被两个男子半扭半架地拖到山石后,扭头去看,伏在地上的火鹞子被人拽起拉走,一切打劫的痕迹被很快清理干净

“二兄,人带到了”

这伙流寇共十五人,大多是二三十岁的精壮男子,中间箕踞而坐的弱冠少年是他们的首领。抚悠仔细打量众寇口中的“二兄”,心道:“若不是他用绊马绳暗算我,我倒觉他相貌气度不比张如璧差。”

那人也打量抚悠,红衫绿裙,白底花纹半袖,双鬟髻,再次见面他还能清晰地说出发髻上簪着桃花,半袖上绣红绿花草缠枝纹,腰间挂荷囊,荷囊下垂酢浆草结若是换了那个没心没肺的,抚悠想,大约就只会记得她当时灰头土脸的狼狈相此是后话当然,她此时确实狼狈:沾染了尘土的散落的头发覆在额上,缠在颈间,脸上白一块、灰一块,细小划痕渗出血丝,更不消说满是尘土又被扭绑得不成样子的衣裳了,或许唯有她倨傲站立的姿态才让她不至于像只被鸱鸮追捕的亡命鹑鸟。

有人从石后拖出一只五花大绑的“粽子”,问道:“认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