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河堤之上,有水漫过了我的脚背。
而现在,眼前的景象似乎又让我回到了童年,时值黄昏时分,乌云压顶,宛如夜深,我一脚踏上河堤,积水瞬间渗入我的解放鞋当中我长大了,心情不再如童年般无知的兴奋,相反的,却是沉重,黑铁一般的沉重。
洪水决堤,淹没堤下的村庄,一般来说就是倒垸,而在我的老家,倒垸则被称之为倒围子,1955年,由于洞庭湖区广泛开展的围湖造田运动,导致了一场特大洪水灾害,老家倒了不少围子,损失极为惨重。
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洪水来袭,但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特别深刻,老爸曾经带着年幼的我回到了老家,在一处人家的屋檐之下,我看到了一只简陋的小木船被六股粗壮的麻绳吊在了屋檐的房梁之上,船帮上还绑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头,我好奇地问老爸,老爸叹叹气,却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为了逃生,当洪水决堤,砍断麻绳,人就可以坐在小木船里逃生
“五连脱衣服套救生背心,搬运沙袋,加高河堤”
容不得我沉浸在回忆当中,连长杜山一声吼叫将我惊醒。
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第三次洪峰,鏖战开始。
兄弟部队的军车一辆接一辆的将装填好的沙袋运送到河堤之下,我们要做的,就是从河堤上面直接跑下去,然后把沙袋背上河堤,然后将河堤加高。
很快,我们这些步兵就踩出了一条路来,纷纷奔跑着去背沙袋,然后运送上来,不一会儿,这条上下河堤的道路就变得十分泥泞,浊黄的泥水四溅,踩上去脚打滑,我一个不注意,都摔了个大马叉,好在连长杜山和一些老兵抢过险,抗过洪,比较有经验,就将五连人马摆成一条长龙,一个一个将沙袋传递上河堤,这样一来,效率明显上升了。
随着机械重复的传递,我感觉这开始轻轻松松就一个手能够提起的沙袋愈发的沉重,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半蹲姿势良久的腿也开始酸疼,更要命的是,我突然觉得在师渡海登陆综合战术训练场上四海揣我一脚的腰上,也在这个时候开始隐隐作痛。
坚持,我必须坚持。
在我上面的方大山给我传下来了一句话:“传下去,这段河堤已经加高了半米了,加油兄弟们加把劲离洪峰到来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把话也传下去,突然看着大山就笑出了声,没别的,他的脸上满是泥水,头发上也全是,大山见我笑,纳闷地问我:“帅克,你笑啥”
“嘿嘿,大山,我其实就是觉着啊”我卖着关子,笑而不说。
“觉着什么啊”方大山接过我递过去的一个沙袋,不满地说道:“爱说就说,不说拉倒啊”
“嘿嘿,我还一直没发现呢,大山,我觉得啊,你要是染个黄头发,一定也挺帅”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头发甭洗了说不定明天一早,就有个妹妹看上你”
“他妈的你也是金毛,一看就是个屌兵”方大山哈哈一笑,显然颇为受用。
显然,我开了这个头,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五连的兵们一边手脚不停的运送着沙袋,一边相互开起了玩笑,鼓着劲,可惜的是,这雨越下越大,转眼之间就将兵们由“金毛狮王”打回了原形,可贵的是,这方大山多老实的一个人,此刻也幽了一默,手指天空,笑骂道:“天杀的,弄乱了老子的发型”
我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夜愈发的黑沉,在黑暗中奋战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又重见了光明,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拨子兄弟,在河堤上下都设置起了探照灯,连长杜山吼了一嗓子:“兄弟们,加把劲,挑灯夜战,阻挡洪峰”
正当咱们士气高昂,搞得正起劲的时候,这运送沙袋的军车慢慢的少了起来,连长杜山赶紧命令咱们换换队形,河堤之下守在运送沙袋的军车哪儿的兄弟们是最累的,手是从来都没有停过,河堤之上叠放沙袋的兄弟也是累得够呛,手也没停,于是听从着连长杜山的指挥,我们这条长龙由中间截断,跑步奔赴河堤上下两头,替换那些疲累的兄弟们,刚好我原本站在中间的位置,这一换,我就上了河堤了。
在探照灯明亮的光柱之下,我看到了这条不知名的大河,呈现出一种混浊的苍黄之色,势不可挡的呼啸着,浩浩荡荡的朝下游奔腾着,仿佛永无休止的朝河堤拍击着河水,那些河水,顽强的从沙袋的缝隙之间渗透过来
“加固加固”远方的河堤之上突然传来焦急的呼喊声:“洪峰来了”
是的,洪峰来了,放眼望去,明显高过水平面的一截的一道如同黄泥墙一般的河水迅疾地推进,就一转眼的功夫,挟带着骇人的声音就奔突到了我的面前,我亲眼看到那些刚刚加高了半米的沙袋似乎就像是小女孩手中丢着的小沙包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推移了开去
我怔了一怔,耳边传来无数噪杂的声音,赶紧手忙脚乱地就去固定那些倾倒了的沙袋,一个浪花如同一记耳光一般,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脸上,我想,他妈的,所谓温柔似水,老子再也不相信第二卷 梦回鼓角连营
第六章
第五节
河堤之下有汽车马达声轰鸣,不知道是谁扯了一嗓子,高呼一声:“沙袋来了”
“快,快把沙袋运上堤”连长杜山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但是仍然响亮如刀地划破夜空。
“兄弟们,顶住我们来了”
借助着河堤上的探照灯的灯光,我看到有一支队伍正打着桔黄色的手电筒,一边高喊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们这边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打着一面旗帜,上面有五个黄色的大字:党员突击队。
我一直觉得,咱们当兵的人,是由钢铁做成的,但是自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支队伍冲上了我们的这段河堤之后,我就发现,这些人比咱们五连更加拼命,更加不知疲惫,他们齐齐迎上了那些汹涌澎湃的波浪,像一根铁柱一般顶住了那些摇摇欲坠的沙袋,硬是以血肉之躯,构建了一道人的长城
他们的手中无一例外地拿着一些粗壮的圆木柱,有的甚至肩膀之上还扛着一板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竹板,我们赶紧上去帮忙,一起将竹板放在加高了的沙袋之上,再用运送上来的沙袋将竹板压住,然后在他们的指挥之下,将圆木柱打进河堤外侧的沙包处固定。
河水仍然在呼啸,在奔腾,威力巨大的浪一波又一波的向奋战在河堤第一线的我们打得东倒西歪,有一下,我都差点被一股水流冲到了河堤之下,我飞快的爬起来又往前面冲,结果发现这些党员突击队的人们,硬是手拉着手,用身体堵住了那一段冲垮了的沙袋地段,我想,党员,不愧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人在堤在”
“誓与大堤共存亡”
面对如同一个暴君一般的洪峰,夜色中有人在狂呼,我不由自主的跟着高呼起来,是的,如此近距离的面对肆虐的洪魔,我的心底,除了一种出离的愤怒,还有一种绝不服输的斗志
这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有一个不容我忽视的诱因,那就是恐惧,一开始,我还没有觉察到,在不算宽的河堤上为了加快速度运送沙袋,我左冲右冲,突然脚下一歪,我似乎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一个坑,赶忙把脚拔了出来,低头一瞥,这才感到了恐惧,从尾骨迅速上升而刺入后脑的凉意。
是的,这一瞥之下,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们所处的这段河堤已经是岌岌可危在这遍是黄泥的河堤之上,竟然出现了两道长长的裂缝,每一条裂缝,都足足有五公分宽,弯弯曲曲,像一张狞笑着的嘴,在河堤上蜿蜒着,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