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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赶回宣州,完全不必担心昭文的安危,因此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当然,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宋域沉绝不会再贸贸然踏入可能的陷阱。

影奴先一步被派出,宋域沉用了一个时辰准备,然后带着鹰奴出发,四名卫士紧跟在后。

黎明时分,宋域沉到了南陵城东郊的那个村落。半个时辰前,先行一步的影奴已经回来向他禀报,方梅山正是住在这小村之中,对外只说是游方郎中,自号方仲子方梅山排行第二,这个化名倒是贴切;那应郎中竟是本地人,真正的姓名是何应中,因为行三,当地人都叫他何三郎中,常年在外行医,偶尔回来也极少露面,去年年底从外地回来,说是被山贼砍伤了,在床上躺了许久,三个月前才刚刚能起身,因为佩服方郎中的医术,常常去向方郎中请教,还亲自替方郎中照顾药田。何氏是当地大族,枝叶繁衍,何三郎中家有老父老母,两个兄长都已成亲生子,一个姐姐已经嫁到别村,亲戚朋友一大家子,常来常往,何三郎中隐在其中,半点也不打眼,也难怪得仙寿观的探子未能将他找出来。

宋域沉命影奴将那应郎中悄悄擒住了,带到方梅山暂住的小院中候命。

方梅山有天明即起的习惯,此时刚刚起身,正打算到院中走一趟养生拳,孰料一开门便当面迎上了宋域沉。

宋域沉长长一揖,缓缓说道:“晚辈有穷,拜见梅山先生。冒昧打扰,还请先生见谅。”

对面相逢,宋域沉约略明白了,为什么仙寿观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方梅山,委实是因为,方梅山的外表太不起眼,在寻常人眼中,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不富贵也不贫贱,随处可见,转眼即忘,就像那泥土一样。

宋域沉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方梅山那刚正如岩石、温和如冬阳、朴厚如黄土的气息。

如此平凡普通,又如此厚重坚刚。

方梅山也在打量他。

方梅山与乔空山作了大半辈子的对手,对于乔空山的一举一动,向来关心,又与东海素有来往,自然听说过,乔空山从韩迎手里抢了一个得意弟子,一直藏得牢牢实实,最近才迫不得已向东海诸人交代,仙寿观的新任观主、无尽道人的衣钵传人有穷,就是他的宝贝徒弟乔七、昭文县主的儿子。

老实说方梅山对有穷是很有几分好奇的。能够让韩迎看中、让乔空山下手强夺、让无尽道人传下衣钵,有穷其人,绝不简单。

及至见了面,方梅山恍然若有所悟。

他平生识人无数,一面之下,察人肺腑,断人生死,绝无差池。

所以,凝神打量宋域沉不过片刻,方梅山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初初长成的年轻人,竟然有着一个由内而外均臻于完美的身体

寻常人等,无论如何细心保养,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四肢五官乃至于精气神等,总会有不足之处,或失于弱,或失于燥,或偏于湿,或偏于寒。即使是那些号称内外兼修的武林名家子弟,因其所习武技的缘故,也会有类似的情形出现,方梅山就曾经诊治过不少这样的病患。

然而面前的有穷,眉宇明亮,骨秀神清,躬身施礼时,一举一动,有如行云流水;静静佇立之时,又仿佛青山碧峦、亘古不变。动静之间,方梅山恍惚如见日升月落、万象更新,倏忽间无数念起又无数念灭,不过区区一具人身,竟让他有天地自成之感。

方梅山失神了好一会才喟然叹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他原以为,穷他一生,也不可能见到一个真正刚柔相济、动静得宜、神完气足、自具天地万象的身体。

他反复打量宋域沉时的目光神情,让宋域沉心中难免“咯登”了一下。

方梅山此时的神情,颇有几分与乔空山某些时候的神情相似:见猎心喜。

乔空山见猎心喜之后,总会将他看中的某人某物折腾得死去活来才会心满意足地放手。但愿方梅山不会有这样的怪癖。

方梅山总算将目光从宋域沉身上挪了开去,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应郎中,诧异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域沉微笑答道:“这人曾是仙寿观的属下,却伙同他人构陷于我,仙寿观追捕他一年有余,谁知他居然躲到了梅山先生的药圃之中,此人太过奸滑,为免横生枝节,晚辈只好不告而捕,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他说得理直气壮,方梅山察颜观色,觉得宋域沉并未欺瞒,说的都是实话;而无论乔空山、韩迎,还是无尽道人,他们教出来的弟子,对一个叛卖的属下穷追不舍,都是很正常很能理解的一件事。

但是方梅山仍然皱了皱眉:“他身上的毒尚未解完,你且等些时日再说。”

宋域沉当初下手阴狠,这应郎中自己为了解毒又服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物,毒性越发复杂纠缠,饶是方梅山手段了得,也未竟全功。

方梅山并不介意这应郎中以后如何,只不过,一旦他开始诊治,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只是那应郎中身上的毒委实难缠,每每在有了起色之后又会复发

方梅山忽有所悟:“且等等”

他凝思片刻,吩咐将应三郎中带进房中来,一边备药,一边向宋域沉说道:“此人所中之毒,紧缠心脉,一直未能根除,故而屡屡复发,甚是棘手。现在想来,应是因为,此人叛卖旧主,心志难免不坚,邪毒总是有隙可入;仙寿观的追捕又令此人心神紧张,心脉孪缩,不受药力,故而难以袪除绞缠入心的毒性。待我下针令此人神智模糊时,你亲自告知他,不会再追捕他,令此人心神舒缓;服药半个时辰后,再取手少阴心经与手厥阴心包经,推拿三遍,以便于将药力化入心脉。”

宋域沉应声答道:“好。”他当然不会再追捕这应郎中,因为解毒之后他便要处置此人了。

方梅山倒是很满意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如此这般下来,那应郎中心脉之中的余毒果如方梅山所料,一剂药下去,尽数拔除。

待到他从余毒尽除的狂喜之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方才心智迷糊之际,见到的有穷,并非幻象,而是真人

应郎中脸色煞白,脱口叫道:“小观主,你方才答应”

宋域沉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我当然用不着去追捕一个死人。”

应郎中呆了一呆,如梦初醒一般转向方梅山:“方先生救我”

这位年老德劭的游方郎中,在此地居留虽只半年,乡民却都已见识过方郎中的慈心妙手。应郎中不太相信他会见死不救,尤其是,自己还是他亲手治好的病人。

方梅山不耐烦地摇摇手:“不须多言,我只管治病,不管仙寿观的观务。”

随即又向宋域沉道:“我这里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这一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之事,虽然已经淡了早年那份凡事皆要揽到自己身上来、坚信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心气,但还是不想见到眼前的杀戮。

宋域沉微笑欠身:“谨遵先生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