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的居室,西厢是药房。三人拜过药师佛之后,便进了西厢。
平措贡布亲自拉开墙上的帷幔,西斜阳光,透窗而入,正落在墙上的那幅唐卡之上。
粗粗一看,不过是一株以红黄蓝三色绘就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但是方梅山与宋域沉都读过四部医典,此时一见这三色树,不免若有所悟,神情肃然。
平措贡布的神情之间,甚是感怀,向他们说道,这幅唐卡,是云登贡布当初遗留下来的,代代传承,一直传到他的手中,珍藏至今,不是亲信徒弟与同道好友,不能一窥。
他不无炫耀地问宋域沉两人可否看出这三色树的玄妙之处。
方梅山拈着长须笑而不语,宋域沉则反问平措贡布,这三色树有何说法。
平措贡布其实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讲解这三色树的玄妙,宋域沉这么一反问,立时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到忘情处,吐蕃语与汉语夹杂,方梅山还需要宋域沉低声转述才能听懂。
吐蕃医学有三因、七果、三象之说,“三因”谓人身皆有“隆”气、“赤巴”火、“培根”土与水,每一因又皆有五种小因,一如中原医学所说的人身皆由阴阳二气化生五
行;“七果”谓人身由饮微、肉、血、脂肪、骨、骨髓、精七物构成,有三因方有七果,三因变化,七果亦随之而变;“三象”谓人身之善恶疾病皆可由便矢汗液三物得见,故而诊病之时不但要望闻问切,每每还要细察病者清晨初起时的便液;既然人身皆有“三因”,病者也被分为隆、赤巴、培根三类,合为寒热二症,寒者温之,热者寒之。
那幅三色树图,便是这一番医道的图解。
其中奥妙,与中原医学,大有异曲同工之处。
所谓大道至简、殊途同归,不外如此。
一连三天,平措贡布都极其热情地邀请宋域沉与方梅山来到他的药室,共同研讨吐蕃与中原医学的异同及相通之处,第四天,一位居留拉卡寺的天竺医僧,采药归来,也加入了他们的座谈。
宋域沉可以轻轻松松地辨认出那位天笠僧人所用的药油与熏香之中所含的药物,以及各类药物的比重,甚至于推测出其中几种调制的手法。
以至于连方梅山也感到震惊。
第七天,理塘活佛突然传信来,想见一见宋域沉。
理塘活佛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僧,但是宋域沉居然没有能够在照面之间看出他的年纪,也许是五十岁,也或许是八十岁甚至接近百岁。
这让宋域沉来了兴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理塘活佛的脸上,间或转向他出来的双手之上。
理塘活佛并不在意他这种毫不避讳的注视与揣测,坦然自若地合掌问讯之后,缓言细语地说道:“我认得你的笔迹。”
宋域沉微微笑道:“笔迹很难说明什么。我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
理塘活佛叹了一声:“理应如此。”
当年的那个人,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字体。
理塘活佛注视着宋域沉,接着说道:“可是,我认得你真正的笔迹,也认得你真正的灵魂。”
即使身处静室之中,理塘活佛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宋域沉给拉卡寺带来的震惊,这震惊让他终于从冥思之中睁开眼,初开始时他不过是想要看清楚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然
而当看清之后,他的震惊,或许比拉卡寺中任何其他人都要来得更大。
宋域沉微一扬眉,“唔”了一声,便静静等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这一番话,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似乎又在他意料之中,是以毫不惊诧动容。
理塘活佛缓缓说道:“当年我随旦增上师往中原游历,有幸结识了明先生。那时明先生正苦于病弱,诸多奇思妙想,皆不能亲自尝试、亲自完善,因此多方寻求长生健身之术。可惜人力毕竟有时而尽,即使是明先生,也难以回天。所以那时候明先生有意探寻轮回之说,却又不肯在转世之时泯灭了此世的灵性,因此与旦增上师以及其他几位高僧,一道参详了整整百日,留下诸多笔记,明先生整理之后,以吐蕃文、汉文、梵文对照,抄录了三份,一份由明先生自存,一份由旦增上师带回了萨迦寺,还有一份送给了当日与会的天竺那难陀寺僧人。”
宋域沉轻声说道:“我读过那份笔记。”
在笔记之中,那位明先生,得出的结论是,想要在转世之时,保住此世的灵性不灭,惟有将此世的灵性,推进到极致,大仁大勇,大慈悲大智慧,至美至丑,乃至于极恶极凶,都有可能给来世的灵魂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理塘活佛面带微笑,注视着宋域沉,继续说道:“不论是我,还是旦增上师,这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像明先生那样博学多智的人。旦增上师极想邀请明先生至吐蕃一行,明先生自己也有意西行,却止于雅安城下,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因为,雅安之西的二郎雪山,对于明先生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难关。”
无论什么样的大智慧,也不能让一个病弱的人,行走在雪域高原之上却不至于损伤身体。
宋域沉暗自吁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可以轻松自如地穿过二郎雪山,踏上高悬于急流之上的藤索桥,面对高原凛冽的寒风与暴雪,哪怕连续奔波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疲累不堪。
这个身体,生来便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韧、灵活、敏捷、矫健,而经过乔空山与无尽道人的淬炼之后,更变得如此完美,似乎这世间没有一处不可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