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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 46(1 / 2)

一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里,或者与护寺武僧切磋,或者骑了马跑到远处的雪山之中去,折腾山中猛兽,攀登那亘古未曾有人登上的雪峰,又或者拉上一二医僧,在萨迦城内城外,查看各色病患,检视各类药草。

旦增上师看着这一切,不免有些感慨:“当年的明先生,凡事布置既毕,便不肯轻动,多爱驱使他人劳心劳力。”

如今的宋域沉,精力充沛,兴致十足,常常喜欢用最直接的武力来对付面前的种种烦难,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婉转精妙手段,则经常有意无意地搁置不用虽然偶尔捡拾起来,仍是锋锐如故。

故人虽然重来,却已非旧日面貌。

宋域沉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心快意,又何必追究前世面貌如何、此生性情如何”

说到此处,他若有所悟,自己今日这样的飞扬肆意,又何尝不是当日明先生的宿愿

宋域沉敲着几案,沉吟着说道:“那位明先生,是否终生都在遗憾,不能够如我这般踏遍万水千山他困于病榻之上时,是否一直都在梦想,如有来生,一定要有一个无病无痛的身体,可以肆意行走于天地之间”

旦增上师缓缓接了一句:“或许明先生以为,他还要保有那世间罕见的心智,才能够不被世人束缚与阻拦,方可肆意行走于这世间。”

视线相接,宋域沉恍然明了:“轮回之道,固然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恶大善、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不灭灵性;固然是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大智慧大仁善之人,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那灵性不灭。然而,心中若无这一点不可泯灭的大执念,又如何能从那一片茫茫迷雾之中,寻到重来之路”

明先生与宋域沉的死生之间,有着数十年的空白。

或许明先生在那片迷雾之中,踽踽独行数十年,却始终不曾动摇心志,才能够慢慢走出。

一念既明,宋域沉即刻问道:“上师远行在即,心中有何执念,可以护住灵性不灭”

旦增上师微笑不语,面上却有些惘然。

他心中有太多遗憾,也有太多期望,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转过话题说道:“无尽道友坐化经年,不知他心中有何执念,是否已经转世重生”

宋域沉默不作声。

他下意识地觉得,以无尽道人的执念,若是有幸回来,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身边来的,所以,一动不如一静,他可以静候无尽道人的归来。

只不知,无尽道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重新回到他身边。

旦增上师生机渐熄,宋域沉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上师自己坦然以对,宋域沉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闲来时还仔细为上师诊脉,推算上师坐化的准确时日乃至于时刻,又郑重其事地记了下来,以便于和金城之的卦象以及旦增上师自己的推算相互映证。

旦增上师悠然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期间宋域沉将百年来吐蕃诸位转世高僧的前生后世细细推演了一遍,寻找其中规律与奥妙,又将未能成功转世的那些高僧的生平,尤其是寻找他们的转世灵童的前因后果,仔细考量了一番,寻找其中缘故。

反复思索推算,宋域沉以为,那些未能找到本寺高僧转世灵童的寺庙,或许是因为,他们启程太早,往往是在高僧坐化的数日之后,便开始了寻找,两三年间茫无消息,人力物力均难以支持,不得不推举另一位僧人出来主持寺中事务,从而放弃了继续的寻找。

他沉吟许久,向旦增上师说道:“这寻找转世灵童之事,有若在黑夜之中摸索寻人,若是要寻的

那人,懵懂无知,不曾有意呼应,寻人者势必倍加烦难;而若是那被寻之人,有意向着这寻人者靠近,或是有意弄出一星半点的响动来示意,必然事半功倍。”

旦增上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宋域沉又道:“医家以为,幼儿须得三岁之后,灵智方开;三岁之前,往往一片混沌。便是有灵慧非凡之幼儿,也难以清楚记忆三岁之前的事情。”

这也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

最初的那段连续而清晰的记忆,便是在三岁之后。此前只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仿佛雾里看花,摇动迷蒙,无从分辨。

旦增上师沉思不语。

旦增上师每日冥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沉睡不醒。

冬季的金刚神舞会开始的那天上午,宋域沉照例来看望旦增上师。

他们对面而坐,冬日阳光落在旦增上师的面孔之上,恍惚又是初见时的情形。

宋域沉凝思许久,收回心神时,却见旦增上师不知何时已经从冥想之中清醒过来。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而说道:“上师今日气色极佳。”

旦增上师微笑:“我知自己大限将到,这是汉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只是有些担心,将来换了一具新皮囊,先生或许会认不出来。”

宋域沉对人身奥妙的迷醉、对各类人身的熟悉,让旦增上师震惊之余,难免会生出一点隐忧,以为宋域沉太过耽于皮相,反而会轻忽那亘古不灭的魂灵。

宋域沉一笑:“上师为何不试着让新的身体记住旧的容颜”

旦增上师淡然答道:“是否旧容颜,佛祖自有安排。”

何况此身此颜,不过皮囊而已。

宋域沉转念又道:“或许我给上师留一个将来记认的暗号”

他本是带着玩笑之意,但话一出口,心中便有所触动,旦增上师更是神情郑重:“如此甚好,或可一试。”

佛门有狮子吼,直击心神;道门各派,也多有制人心神的诀窍。

旦增上师坦然放开自己的心神,听由宋域沉的手掌按在自己头顶,气息侵入,冥冥之中,宋域沉的声音如在他脑中响起:“上师可记牢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这个名字,只有他与昭文知晓。

而第一次向他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宋域沉的心中,忽而生出无限感慨,仿佛苍凉之雾,瞬间遍布华林琼海;又仿佛亲眼见到,茫茫大海之上,数不尽的衣冠子弟,沉浮漂泊,宁可蹈海而死,不肯屈膝求生。

繁华破灭,风流散尽。

他像李默禅那些人一样,在鲜血与灰烬中生长起来的,因此,无复旧日面貌。

往日繁华风流,再不能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