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下来,他听闻李自成往京城而来的兵有数十万,吴三桂纵是精兵,但以数万之众要抵挡数十万大军,也无异于螳臂挡车。况且,宁远离京城路途遥远,吴三桂能不能在李自成进京之前赶到,都是一个大问题。想到这些,崇祯心忧如焚。但他兀自不肯相信自己就要江山不保,即便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全力抓住。但目前势如累卵的局势,让他心里彻底失去了主张。
他依然在不安地踱步,而张缙彦的心随着他的脚步来来往往,心里也是一直七上八下,久久的沉默之中,大殿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空洞的殿堂里有一种极度压抑之感。
过了许久,崇祯帝又徐徐问道:“现在可还有大臣在倡议迁都之事此时如果迁都南京,或许还有转寰的余地”
“皇上,”张缙彦生怕再触怒和刺激皇帝,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措辞,“两月前众大臣曾倡议迁都南京,或让太子到南京监国,当时皇上否决后,现在再无人提及此事了。”
“那你说,现在迁都还来得及吗”崇祯帝仿佛极力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眼睛急切地紧紧盯住张缙彦,仿佛如果他说出可以迁都,就好像决定了大明朝的方向。
张缙彦感觉到了心里强大的压力,他不忍说出实情,却也知道此时此刻决不能期瞒,他额头冒汗,战战兢兢,艰难地缓缓说道:“启禀皇上,若两月前迁都,或许还有转机,此时,恐怕,恐怕为时已晚”
崇祯犹自不甘心地道:“倘若朕现在就派人与南京联络,尽快做好安排呢”
张缙彦迟疑地道:“皇上,京城与留都音讯断绝,已经,已经有近半月了。”
“什么”崇祯闻言如五雷轰顶,“南京尚未陷入流寇之手,江南一片太平,怎会音讯断绝”
“皇上,现在陕西、河南、山西、山东、天津全境以及安徽、湖北等地均已为闯贼所据,江山四分五裂,风雨飘摇,京城早已收不到很多地方的奏报了。想必,南京也不知道这边的消息”
“如此说来,朕真的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崇祯似乎一下子站立不稳,身子摇晃了几下,张缙彦欲起身搀扶,被他轻轻摇手阻止了。他面色凄惶,极力稳住心神,喃喃自语道: “我本来还指望危急之时,能否调史可法从南京来勤王,没想到,留都早就失去联络了”
其实留都南京失去联络,众大臣早已知晓,但崇祯因为近来乱了方寸,根本无暇顾及尚安享太平的江南。臣子们各怀心思,也无人将这一消息禀告。如今乍闻南京消息闭塞,崇祯才知道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看到皇帝心智大乱,张缙彦也心中酸楚,但此时的他,纵有通天本领,也救不了明朝了。他垂下头,默默闭上双眼,他知道此时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崇祯双目失神,还在喃喃自语道:“宣府、真定陷落了,看来闯贼进京,指日可待。朕真的要亡国了吗”
“皇上”
崇祯神情恍惚,声音悲切地兀自自语道:“国难当头,朕前日决心御驾亲征,还写了罪己诏,却发现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什么叫孤家寡人原来,朕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哪”
“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皇上”张缙彦含着悲声小心劝慰,而他此时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了。
“亡了国,要身体何用”崇祯帝喟然长叹,“难道朕真要成为亡国之君吗”他抬头仰天,脸上滚下两行热泪,“朕到九泉之下,如何面见先祖先皇朕十七岁登基,未尝有丝毫懈怠,一直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实望保我大明万世基业。谁知一干乱臣贼子,犯上作乱,祸国殃民建州军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朕既要攘内又要安外,才致兵困民乏,国力疲弱” 长时间以来的担忧、焦虑、操劳和疲惫,此时汇集成一股绝望而愤怒的巨流,在崇祯心中汹涌澎湃,他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悲愤不平:“为此,朕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可满朝文武大臣整日只会唯唯诺诺,毫无主张。偌大的江山只凭朕一己之力,怎能挽狂澜于既倒不,朕不是亡国之君,朕不是是群臣误朕,群臣误国为什么朕的身边就没有忠臣良将为什么”热泪在他脸上流淌,这个十七岁登基,基本上没有享受过太平天下的皇帝,此时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而张缙彦初次看到天子的泪水,也不禁百感交集,流下泪来。此时空荡荡的大殿上,君臣二人,就在这沉沉黑夜之中,相对而泣。
、诀别
钟粹宫后苑。此时天色已微暗,下着濛濛细雨,春寒料峭。尽管已是初春时节,百花竞放,但阴雨濛濛的天气却使这本该呈繁荣景象的时节显得有几分阴郁而凄清。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正冒雨在院子里舞剑。他约摸十五六岁,双肩已经淋湿,脸上也挂着雨水,但依然在虎虎生风地比划着,动作潇洒利落。只见他身形柔软矫健时如猿猴,迅捷轻忽时如闪电,忽而如蜻蜓点水,忽而如游龙穿梭,剑光点点之处,只见衣袂蹁跹,当真是英姿飒爽。
一名四十余岁的太监在雨中疾步走来,一眼看到少年就惊慌地大声呼叫道:“唉呀,太子殿下,下雨了您怎么还在练剑哪要是着凉了奴才们可吃罪不起哟”他边说边半躬着身子跑到少年身边,惶恐地比划着双手,“殿下,快停下来避雨吧殿下”他回头看见太子不远处侍立着两个小太监和一个宫女,厉声责备道:“你们怎么伺候太子爷的这下雨天的还让太子在这练剑”小太监和宫女也陪太子立在雨中,此时慌忙回答道:“杜公公,是太子执意不肯避雨的,奴才们已经劝了半天了”太子此时收住剑,毫不在意地对杜公公说道:“杜公公,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想练剑。”这少年脸上含着笑,显得分外敦厚,虽稚气未脱,却星眉朗目,英姿勃勃。这正是崇祯皇帝的太子朱慈烺,今年十六岁,乃是正宫周皇后所出。
杜公公终究资历老些,他又是恭敬又是慈爱地一把拉住太子的胳膊,把他拽到屋檐下:“殿下,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如果着了凉生病,那可怎么好”
太子笑吟吟地道:“我身子强健,不碍事。”他回头看看两个小太监和宫女,招呼道:“你们怎么还不上来避雨谁让你们陪着我淋雨的”小太监和宫女闻言慌忙跑到屋檐下避雨。
“杜公公,你怎么过来了”太子这才想起问杜公公。
“回禀殿下,是皇上请殿下到端敬殿一趟。”这杜公公名杜宣,是崇祯皇帝的心腹太监之一,伺候崇祯皇帝十余年了。
“父皇要见我”太子面露喜色,急忙问道,“可是为我要替父皇御驾亲征之事父皇同意了吗”
杜宣面色暗淡,强笑道:“太子见到皇上就知道了。”
太子看杜宣神色不对,追问道:“怎么了难道局势越发糟糕了不成父皇可同意了让我出征”
杜宣欲言又止,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脸无奈地说:“太子,请更衣随老奴去见皇上吧。”太子见杜宣含含糊糊,只有满腹狐疑地转身进去更衣。
端敬殿里,崇祯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地坐在御案前沉思。他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如果之前他面临的是深重的危机感的话,现在面临的就是即将分崩离析的结局。他很清楚如果仅寄希望于唐通和吴三桂,这希望有多渺茫。一切已再无挽回的可能,他必须要做最后的安排了。他曾经害怕过,恐惧过,害怕亡国的命运落到自己头上,但如今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他不再害怕了,只是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他要做最后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