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车军车占了半条公路,排成长龙,官兵和附近闻讯赶来的居民顶着大雨铲土,医护人员正从变成铁饼的汽车里救人。人群的嘶吼淹没在大雨里,林未然坐在车里好像看默片,看到桑塔纳里被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男人,酝酿已久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
楚煜从现场回来,一见林未然嚎啕大哭,便慌了手脚,只得说些毫无逻辑的安慰话。到底已经经了不少事,林未然哭了会儿便自己停下来,问他这条路大概多少时间能疏通,前面还有多少丘陵崩塌了。
楚煜带出去的伞拿去给伤患遮雨了,这时候已浑身湿透,短发湿答答地粘在前额,面色更是沉郁:“这座土丘很大,淹了近百米的路。恐怕天黑前通不了。君江高速沿途垦殖太过,十有八九的丘陵都崩塌了。”
林未然再拨林运鸿的电话,仍是不通。心率已然不齐,脑子却渐渐清晰起来,道:“叶龙走的是锦江高速对不对那条路上大多是平原,路该是通的吧”
楚煜面色愈发沉滞:“未然,那条路经过五座大桥,其中两座都已经塌了,另外三座也岌岌可危。水势很大,民船根本渡不了江。”
这时,司机从现场回来,对楚煜道:“小伙子,这路一时半会儿通不了,崩塌前一拨人在这边地里秋收,挖出来的人又说当时好几辆车子被压住了,还有客车,现在下面不知压了多少人。我也不想回家了,也没办法送你们去江城,现在非要把人挖出来不可。不收你钱了,你要是还是个男人,就跟我去挖山,让你女朋友在车里躲雨。车上有面包和水,亏不了她。”
司机灌了口矿泉水,把剩下的水连袋子一股脑儿丢到后座,重又冲进雨里。
楚煜不紧不慢地拧开一瓶水送到林未然唇边,看着她喝下两口,这才开口道:“未然,我们可以走路回去。”
林未然多少镇定了些,摇摇头,道:“刚刚问过记者,前面崩塌的地方也有官兵徒步过去抢修,明天天亮路能通的。我们走路也得明天才能到。坐车过去吧,还有座山要翻呢。”
楚煜脱了雨衣,塞在她脚边,道:“那我先去帮忙,如果有事就穿上雨衣来找我。我的手机给你,叶龙已经到了江城,现在在往小河镇走,就算徒步,半夜也能到家。他随时会发消息过来,你不要着急,更不要乱想,好吗”
林未然看看窗外,不少村妇也在挖土运土,想到等消息的焦灼,提议道:“我也去。”
他倒笑了,颇有些长辈风范:“未然,别去添乱,没那么多工具。何况你身体这么弱,淋雨淋倒了还得分心照顾你。”
雨越下越大,入夜后全靠幸存的几盏路灯和汽车头灯照明,更显得现场混乱而血腥。后来又有几拨军人赶来,但空间就那么一点,人多了也施展不开,效率并没有提高多少。因为这里连片耕种丘陵,官兵担心产生连锁反应,根本不敢动用炸药,全靠人工。体力消耗很快,不少村妇都退回来,将位置让给不断赶来的男人。林未然瞅着机会下车拦住她们,请她们做些热汤食。
林未然终于把自己派上用场,不必再不停检查手机。随村妇进入村庄,不少农房房前屋后都积起了池塘,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更不必说,不少楼房的预制板渗漏也十分严重。林未然强迫自己不去想家里的情况,全心全意烧汤煮饭,跟着众人来来回回给抢修抢救的军民送去食物和热汤。
一连两次没见到楚煜,林未然有些慌乱,碰见载他们出城的司机,便逮住了问。司机随手指了指最远的那个方向,林未然护着热粥找过去,最后好不容易才从一堆泥巴人中辨认出楚煜来。他见到她,先是怔愣,待她递上热粥,又笑出一口白牙,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掉整碗粥。林未然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泥浆,他躲开去,咕哝道:“别把你弄脏了。”周围有低低的哄笑声,林未然惊觉,忙说去搬桶粥过来,这边太远,她们先前两次送饭都没注意到这里。
抢修比预计的顺利,凌晨两三点,两支队伍便会师,宣告最长的这段已经疏通。很快,前方路段也传来疏通的消息。但还来不及高兴,医院统计的死伤人数已经传出来,忙碌十几个小时的人群俱是一片沉重。
不管是一线救援的还是跑腿后勤的,均停留在原地,为死伤者默哀三分钟。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官兵开始整队,口令声中林未然看到楚煜大步朝她走来,再不顾一身泥水,猛地将她拥进怀里。
两人还没找到打破沉默的话题,司机已风风火火地赶来报信,说是有一支部队是江城过来的,这会儿要回江城去,听说他们也去江城,主动提出载他们一程。两人忙赶回面包车取自己的东西,回头往司机指的方向赶,已有一位同样湿淋淋的军人朝他们跑来,近了,立正敬礼,请他们跟他走。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满车官兵都很沉默。接待他们的是位排长,低低地与楚煜交谈。忙碌的时候还没什么知觉,现在停下来了,林未然便感到又困又累心头又沉。叶龙那边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消息,楚煜喂她吃面包,她实在咽不下去,别过脸不肯张嘴。楚煜怕她感冒,从行李箱里翻出衣服要给她换,但车上哪有私密空间,林未然死也不肯,最后他只得在她t恤里塞了两条干毛巾,把湿衣服和皮肤隔开来。
下车时天已经微微亮了,雨也终于歇了。林未然后来还是睡着了,这会儿下了车,四下一看,并不是在江城。排长给楚煜指路道:“江城到小河镇的路基本毁了,只能从灵雾山后翻过去。我们有救援队伍在灵雾寺一带活动,如果有困难请联系他们。我们要着手疏通公路,无法继续送你们。路上小心。”
两人带的行李并不多。楚煜把两个人的行李塞在他的包里,把食物和水放在林未然的背包里。林未然大约猜得到他的心思,不过是担心遇上事情走散了她至少有吃的喝的。
虽觉他小题大做,林未然却不禁眼热,在他转身时抓住他手掌。他傻笑着,挠挠头,道:“我去折两根树枝。”
山脚垦殖尤为发达,基本不见高大乔木,只有零星灌木丛。楚煜走了好一段路才取回两根合适的树枝,拽掉枝桠,只留下主干。
整顿完毕,楚煜走前开路,林未然紧跟在后面,一抬头便是他挺拔的身姿和鼓囊囊的背包,感到十分心安,即使想到翻山途中可能再遇到滑坡泥石流,也并不恐惧担忧。
山路湿滑,不少陡坡上的泥土都滑落了积在下方的草木上,露出光秃秃的石壁。林未然虽从小在灵雾山脚下长大,其实除了上寺院的那条路,其余地方根本没有踏足过,反倒不如七八岁就离开农村的楚煜。走进山里,楚煜忽然喊糟糕,问她是否认路,他没有指南针,也不见太阳,找不到方向了。林未然傻眼,慌忙四下探寻,哪知他哈哈大笑,原来竟故意捉弄她。林未然羞恼不已,扔了拐杖掐他:“嘲笑我很好玩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这一闹,林未然却轻松了一些,和他讲起家里的事来。她出生之前,赵小然失去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刚满月,第二个出生就是死胎。那时候更为闭塞,好容易到了城里,检查下来,却被告知最好不要生孩子。赵小然坚持想要,林运鸿拗不过,然后有了她。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方能说话,从小体弱多病,小学多数课业都是赵小然抱着她在床上讲完的。
爬过一段陡坡,林未然停下脚步,倚着树枝,喘着粗气,道:“爸爸不太喜欢我吧,都是因为妈妈爱我,才顺带对我好。没抱过我,没打过我,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所以妈妈间接因我去世,他索性不再见我。”
楚煜觉得她此刻像极了失落的小孩子,安慰道:“我爸也差不多,父亲一般都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吧。”
林未然摇摇头,声音忽然轻快许多:“我想要两个孩子。反正我的工作在家里也能行,我能忙得过来。”
楚煜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好。剖腹产应该能少受些罪。虽然恢复慢些,你多养养好了,又不指着你赚钱养家。”
“双语教育长大的孩子在别的科目上也会表现得更出色。有了孩子以后,我在家里讲英语,你讲普通话,好不好”
“你比我懂教育,都听你的。”
上得山顶,低头便能见到已变成一片泥海的灵雾寺。原本瑶池仙境般的深山古刹,如今竟然只剩一个桀骜的飞檐挺立在灰蒙蒙的泥浆上。仅凭脚下半壁光秃秃的山便可想见泥石流爆发的情景。几乎半片山的泥沙被暴雨冲垮,挟裹着毁灭性的能量冲下山去,最后一部分沉积在山坳,而山坳容纳不了的那部分汹涌着冲破水坝,混着决堤洪水向着山下的农田村庄铺天盖地而去。林未然落后楚煜几步,见他停步,跟上一瞧,便被那情景镇住了。山风一吹,满身热汗都冷凝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