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发现了路边的一家小饭馆。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看上去已经喝得有点高了,在那儿骂骂咧咧不知说着什么。我进去点了吃的,本想一边吃一边继续琢磨最近这些事情的关联,可那桌人实在闹得厉害,让我无法静下心来,于是我索性听起了他们的谈话。
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借着酒劲骂骂眼下的世道,一会儿骂拆迁,一会儿骂油价,一会儿骂美国,一会儿又骂城管,好像全天下的事在他们眼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服务员站在吧台后面,认真地听着他们谈话,时不时插上那么一两嘴,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所骂事情的愤怒,显示自己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那帮酒客看到有人介入他们的话题,便愈发兴奋起来,说话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说话时高亢的声调,所以想赶紧吃完饭逃离这个地方。就在我准备结账的时候,他们无意间的一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把话题从美国扯到了中国的医疗问题上,说什么医生多么多么坏,药商多么多么黑,说什么医院都是买卖人命的地方,然后说到了昨晚跳楼自杀的那个司机。
我连忙竖起耳朵想从中听出些新闻之外的东西,因为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真相往往是从坊间流传出来的。可惜,他们仅仅谈到了那个倒霉司机的死,仅仅骂他不是爷们儿、怎么忍心扔下妻儿自杀之类的话,并没有说出任何与新闻不一样的东西来。虽然没有获取意外之喜,可这个话题却如重锤般狠狠地砸向了我的心里。
无论面包车司机是自杀还是谋杀,我都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如果是自杀,那导火索是那场车祸,虽然车祸是意外,可毕竟我是当事人;如果是他杀,那更与我有关。所以,我不能像路人那样对他的死无动于衷。
我清楚地记得,在医院雇主是如何当众痛骂他的;也清楚地记得,当妻子趴在他腿上泣不成声时他眼中透出的绝望。无论如何,我不能对这个曾与我擦肩而过的生命不理不睬。也许,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在医院门口的花店买了一束花,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我知道他的病房,因为车祸后他住在我隔壁,于是我捧着花心情沉重地沿着医院昏暗的走廊朝病房走去。这个点钟不算太晚,按理说走廊上应该有来来往往探访病人的友人,可今天这条走廊格外安静,静得甚至有些恐怖。我估计可能跟这次的自杀事件有关,因为往往这种事情发生后,隔壁的人都会要求换房,这完全可以理解。
走到护士站时,小刘护士坐在里面。
小刘护士年纪不大,从卫校毕业来这家医院没多久,人很好,我是在医院养病时与她认识的。她对我照顾得很用心,这要拜我妈所赐。我妈社会经验丰富,知道在医院里一定要跟医生尤其是护士搞好关系,这样他们才能用心照顾你,而且没准会替你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在用药上可能就不会坑你。因此我妈常当面夸小刘护士年轻漂亮,还会给她买很多女孩们爱吃的东西,把小刘护士哄得成天见了我就笑,搞得四处对女护士放电的李少威很是不满。
看到我走过来,她显然吃了一惊。
“你怎么来了”
“我能进去看一眼吗”我指了指司机曾住过的病房。
小刘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旁边的同事。她同事看了眼我,又看了眼我手中的花,眼中闪出了一些不解和恐惧,没有说话,连忙低头看起了手中的杂志。
“进去吧。”
我走到了病房门口,一只手握住了门把手。
我要不要进去呢
我回头看了下小刘,她的表情很惊恐,那个低头看杂志的护士此时也抬起了头,同样惊恐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一股冷风顿时扑向了我。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屋里黑乎乎的,两张病床死尸般横陈屋内,雪白的床单在屋外亮光的映衬下泛着可怖的白光。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靠窗的那张床,想着曾经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挣扎于上,而此时的他已远在天国。我慢慢地走到了床边,轻轻地把花放了上去,我很想坐在上面体验他决定放弃生命时的感受,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恐惧,或者是出于对死者的敬畏。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护栏。护栏的上沿大致位于我下巴的位置,这样的高度即便一个正常人想翻越下去也有一定的困难,那究竟是一种怎样必死的力量,让这个失去了双腿的男人一跃而下的
我尝试着把手搭在护栏上,想试试到底有没有翻越它的可能性。我用脚踩住窗台,双手同时发力,艰难地直起身子,然后我一手扶着护栏,另一只手打开了窗户这时我发现,虽然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只有在双手双脚的同时协助下才能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他是如何做到的
就在我打开窗户往下看的一刹那,我突然发现,一双眼睛正从楼下死死地盯着我
我几乎是从窗台上摔下来的。下来后我玩命冲出这间病房,死死地从身后把门关上。两个护士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疯了,小刘大叫了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恐惧到了极点就变成了愤怒。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谁他妈一直在监视我
我疯狂地朝电梯口跑去,电梯所显示的楼层离我还很远,于是我冲到了楼梯间,玩命地往下跑。急促的脚步声顿时充满了整个医院。
我跑到楼后面时,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站在他刚才站的位置,抬头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那间病房的窗户。
“你到底是谁”我凄厉的嘶喊声划破了医院宁静而恐怖的夜。
第十章
我回到医院正门的时候,小刘和那个护士站在大门口惊魂未定,小刘更是哭得浑身哆嗦,几个保安围在她俩周围,正问长问短。看到我过来,那个护士指着我,对保安说:“就是他。”
两个保安走到我身边,怒气冲冲的。
“咋回事”
“没事,刚才,刚才风把窗户吹了一下,把我吓着了。”我只能编这个谎了。
“你他妈是男人不”保安对我相当鄙视,然后回过身安慰起她俩来了,“你看,我说没事吧,你看他那德性,别自己吓唬自己。”
小刘坚决不肯再值班了,非要回家,保安也没有办法,只能说要走也行,总得跟护士长打个招呼,小刘让那个护士帮她请假,然后护士服都没有换,就木呆呆地往大门口走。
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在这儿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了,于是转身也想离开。正要走时,一个保安冲着我厉声道:“以后没事别他妈吓唬人,再让我碰着我弄死你。”
保安的愤怒无论是源于在女护士面前逞威风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恐惧,反正这整件事确实赖我,因此我没有答话,只是露出了抱歉的表情,然后跟在小刘后面出了大院。
“我送你回去。”
出了大院,我拦住了小刘。
“不用。”
“刚才真的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风会把窗户弄得那么响,不好意思。”我抱歉连连。小刘没有理我,仍然快步往前走着,我没有办法只好跟在她身后。
就这样走了几分钟,小刘突然回过头。
“你,你还是送我回去吧,我不敢自己走”
我正要伸手拦出租车的时候,小刘阻止了我。她说她住的地方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能到,于是我俩就这样并肩地走了起来。走的时候我还一直留意着周围,万幸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和可疑车。
小刘在离医院不远的居民区与人合租了一套房子。听她说,跟她合租的是一对白领情侣,大家都是来北京打拼的,合租能节省开支。她租了其中的一间,由于不想破坏那对情侣的小生活,她除了睡觉,平时基本不回去。
一路上,我一直想问些关于司机死亡的事情,可她刚刚被我吓得半死,现在问实在不太合适,于是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无关痛痒的话。就这么聊着聊着,我们到了她小区的大门口。
“真的不好意思。”眼看她到家了,我最后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没事,谢谢你送我回来。”小刘转身进了小区。
我看着她进了小区,便转身离开。可没走几步,她突然从背后叫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