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育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答应你的事完成了,几何,不要忘记你的承诺。”
少年浑身一震,冰封似的面容出现裂痕,仿佛迎面遭到重击,戴了许久的面具粉碎,一点一点掉落,露出内里无望的悲哀。他低下头,将脸沉进阴影,说:“几何,明白。”
四个字,此生,此身,皆为晓梦山庄所有。
、第 9 章
天色阴凉,晓梦山庄正门大敞,几个仆役手执笤帚,安静的清扫门前,对台阶下醒目的十二人大轿视若无睹。十二名身着黑白双色长袍的女人无声立在轿辇两侧。甜美的笑容,空洞的眼神,她们是星曜宫主的仆从,人形傀儡术的人偶。
二九蹲在石桥边,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池塘里一朵素白的花苞。它小小的,缩在巨大荷叶撑出的影子里,一副快枯萎的模样。二九盯着花苞,又扭头看看云居楼。她挠挠脖子,今天发辫是自己扎的,发带没绑紧,松垮的头发弄得她有点痒。
巫灵进山庄已经有两个时辰了,每次星曜宫主与庄主见面都会好事许久,她已见怪不怪。她惊奇地是,传说中已经八十一岁的老女人巫灵居然是个妙龄少女模样,而且是个美貌的姑娘。
二九突然僵住,她猛然发现自己只记得巫灵的服饰,深蓝色长袍,不知是绢布还是绸缎的布料上用银色的线绣着浩瀚星空。还有乌黑的长发,流苏一样铺泻到脚踝。至于长相,二九只知道她的脸色白皙,以及额头的朱红印信。明明是刚看见不久的脸,明明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的脸,却像是笔墨勾勒的轮廓,美则美矣,却毫无印象。
二九打了个寒噤,她抱紧双臂,突然觉得阳光阴冷了几分。
萧子育跪坐在软榻上,双手分开置于两膝,面前一杯冷透的茶。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将近两个时辰了。与他对面相坐的巫灵小口慢啜茶水,茶是好茶,今年新到的天宫云雾翠,但是那能一口饮尽的茶她已喝了两个时辰。
“庄主没有什么想问巫灵的吗”并非在星曜宫的辰宿海中听见的宛如空谷回音的死寂女声,而是真正的,从人类喉管里发出的声音。
“我以为是宫主有话要对我说。”萧子育双手一摊,锋利的目光盯住面前这个外表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女人,“倘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的话,宫主怎肯轻易踏出星曜宫的门。”
巫灵诡秘一笑,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角的眼纹配合唇角稍稍上翘,风情倒是美极。她放下茶蛊,慢悠悠道:“巫灵此次出门,是为了寻找下任星曜宫主,任何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都该准备后事了不是。”
“很难想象你有八十一岁。”萧子育看着她浓密的乌发,戏谑地说。
“历代星曜宫主的时间是凝固的,自她们继承尊位的那刻起。”巫灵微微抬起脸颊,闭合的眼睛似乎正透过眼皮观察萧子育,“我步入辰宿海时刚好十八岁,那以后,我变化的地方只剩下头发而已。”
原本从对方头发上收回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再次看去,萧子育蹙起眉头,语气带着不确定:“星曜宫自诩神使,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神恩浩荡”
“神恩浩荡”巫灵捂嘴,咯咯笑了起来,“是啊,天经地纬,谶讳莫深。星曜宫主洞悉星轨命途,江湖天下命数诡谲,诸般变幻均逃不出宫主心眼。你们称宫主为神,可你有见过这样的神吗”
她伸出藏在袖子中的手,掌心朝上,广袖下滑,露出半截手臂。手臂上的肌理白嫩似玉璧,异常光滑平整,看不见任何血脉经络。
萧子育怔住,这根本不是人类的手同样的肌肤他曾在星曜宫中侍奉宫主的傀儡身上看见过,那些笑容甜美却眼神空洞的人偶。他一直以为她们是巫灵的人形傀儡术下的作品,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的简单。
“你们以为宫主是神,可什么是神行世人之所不行,能世人之所不能,泥塑金裹,宝相庄严,受万家香火,承千人伏拜,这就是神还是说只是人类自己想象出来,用来绝望时号哭哀求的对象星曜宫主从不是神啊,她们是被锁链铐在辰宿海虚假神座上的奴隶,被抹去往事前尘的人偶。她们,只是神灵的棋子啊。”巫灵顿了顿,笑了起来,“这点倒和晓梦山庄有点像,庄生梦蝶,蝶梦庄生,谁又能看透自己究竟是做梦的那个,还是梦境中的那个。抹杀过去方是强大生存之道,多余的记忆只是阻碍。所以,星曜宫主才能看穿星轨,她们的力量无与伦比。”
说着,她倏地直起身体,跪在软榻上,双臂张开,犹如万丈高空展翅翱翔的大鹏,广袖悬展,星图繁复,有宇宙深藏其中。刹那间,萧子育仿佛回到闹市中心的朱楼,青铜大门后,辰宿海飘渺,死去的星坠陨,初生的星闪耀,新生与死亡周而复始,天地皆是星光幻海。梵声颂唱,古老的歌谣宛若神灵的咏叹,庄严又温婉,潮水般推近又远离。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斗室之内,萧子育看见日升月落,江海奔流,草木荣枯,高楼宝器,此消彼长。多少年岁月流淌,多少代兴盛灭亡。沧海桑田弹指,万古洪荒转瞬。
咚咚咚咚飘渺处,钟声响起,震碎明镜,琉璃纷落似雪、萧子育眨眨眼,他跪坐在黄花梨木茶案前,黑泥炭炉咕噜咕噜煮沸清水。对面,星曜宫主垂首端坐。
“星星漂亮吗”她问。
萧子育的手按住软榻旁的青炎剑,眼神警惕,沉默不语。
“庄主不妨猜猜,哪颗星星照佑你命。”她又问,萧子育依旧不语。
“我没办法不被辰宿海吸引,那璀璨的星光,即使没有其中没有一颗属于我。”巫灵叹息,眼球动了动,缓缓撩开眼皮。原本应是黑色的瞳仁被白翳覆盖,好似亘古难化的冰霜,“星曜宫主付出肉眼的代价换得心眼,上窥星轨天命,下勘红尘人命,但,”巫灵停下话语,侧歪脖子,这个小动作像极了二九:“天行有常,岂是人力能够掌控。”
“难不成星曜宫从前所说都是骗人的”萧子育按住剑柄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星曜宫勘破的不是天命,是人命天命不可违,但是人命可以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