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二九告诉自己。
推开窗,隔着澄澈的庭芳湖,是巍峨的云居楼。九天前,冰冷的男人对她说:“驻守山庄,我不需要你去岭南。”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是从今以后再不需要的意思,是我已经没用的意思么
十一年前,大雪覆盖的金陵城。父亲摸着她的头说:“你乖乖在这里等,爹爹去去就回。听话,别动,等爹爹回来。”她虽然年幼,却明白,这个连笑容都勉强的矮瘦男人想丢弃她。母亲与姐姐相继病死,在还有一个弟弟的家庭里,已经没有余粮养活一个残疾的女儿。小小的她一动不动的缩在巷子的垃圾堆里,她昂着脑袋,看乌沉天穹洒落的雪花。一片,两片,三片数到多少片时,我才会死呢,九岁的她不禁想。
如果当年庄主的马车径自驶过,也许她已是路边的白骨。可是萧子育偏偏走进她寒冷荒芜的生命,不由分说地将她捡走,命人给她洗漱疗伤。她忘不掉,萧子育手执折扇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目光,就像是人贩子在市场挑选顺眼的奴隶。她的卖相算不上好,也许面前的这个公子很快就会后悔把她捡回来。但是他没有,年轻公子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混淆了悲欢的眸眼。
“我喜欢你的眼神,小鬼。”他说,“你不会说话,这样正好,我不喜欢多嘴的人,你以后乖乖跟在我身后就好。哦,对了,你以前在家用的那个什么花的名字,太难听了。”萧子育满脸嫌弃,他用折扇敲着脑袋,目光在她的脸颊上流连,自言自语:“家里第二个孩子,今年九岁。”
“你的名字是二九。”萧子育突然大声说,他握住小姑娘的肩膀,大声的说:“你是二九,是晓梦山庄主人我萧子育的二九。”
他叫萧子育,我叫二九。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仿佛联接了命运。幼小的心挣过浅浅的悸动,她犹豫的开口:你会丢掉我吗,像我爹那样
九岁的她心中忐忑,因为不确定公子是否识得唇语。萧子育的回答很爽快:“你有用,我自然不会扔掉你。你没用,我会杀了你。”
现在想来,庄主当时似乎是想吓唬她,因为后来二九淡然的反应让他露出失望的神情,犹如恶作剧失败的男孩。
我会有用,你不要丢掉我,我一定有用。
二九将自己定义为工具,像萧子育片刻不离身的青炎剑,精致锋利,大多数时候默默无闻,出鞘便是绝杀之刃。从何时起,她的世界独留萧子育一人,她注视着他,也希望他能注视她。人不应该有过多的欲望,贪念滋生心魔,以至于马昱方说出那番话时,她竟幻想,说话的人是萧子育该有多好。
你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用了吗。二九望着云居楼,无声开口。
、第 13 章
剿灭贺兰山匪,荡平洛阳无花馆,十一年间,每次二九以胜利者姿态向萧子育复命时,他都不由自主的想,假如当初他没有捡回二九与他性格相左的想法。现在是过去的延续,思考假设的过去会造就怎样的现在不啻于浪费时间。萧子育讨厌浪费时间的行为。然而,他最近却时常揣度一个二九不存在的未来。出发前夜,楚枫语拎了壶酒找他,问:“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他回答:“我不信命,但赌不起一个万一。”没错,他赌不起二九会死的这个万一。哪怕她有回雪刀为倚靠,哪怕如今她的武功独步江湖,哪怕世人惧她恨她。在萧子育眼里,二九还是那个雪夜里被父亲抛弃的孱弱孩子,是他庇护养育了十一年的瘦弱姑娘。
楚枫语啜着酒,建议:“直接告诉二九吧,免得她伤心。”
他直接拒绝:“不行。”
“为什么”
萧子育不语,二九闷闷冷冷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那双乌黑大眼里的执拗,如果告诉她巫灵的预言,她势必会不顾一切的跟他去岭南吧。她是个傻姑娘,傻到可以为他不顾性命。萧子育骤然厌恶起自己从小对二九的教育方式,那孩子现在的倔强程度堪比岩石,冥顽不灵。
出发时,二九如萧子育期待的没有出现。比起看她像庄中众人一样跪地送行,他宁愿二九躲在某个角落生气。萧子育一向以为二九性子沉闷,如此赌气的行为倒有了年轻姑娘的活泼。他一向认为自己最能体察二九的心思,对他的喜恶一清二楚。但女孩的心思向来比奥妙晦涩的佛经更难懂,纵然你猜对了一百次,也不妨碍你猜错第一百零一次。
岭南的夏季闷热潮湿,糟糕的气候让楚枫语的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咳嗽声从队伍中心的软轿中断续传出,但萧子育丝毫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
“咳咳”一阵紧接一阵的咳嗽似乎要撕裂青年的胸腔,楚枫语伏在轮椅上,衣裳被冷汗濡湿。一名青衣小厮适时地斟满药茶送至他的手边。楚枫语接过,趁咳嗽间隙,磕磕绊绊的说: “多谢。”
萧子育推门而入,手里一碗药汁:“药熬好了。”
楚枫语止住咳嗽,笑道:“有劳萧庄主亲自送药,楚某感觉不尽。”
萧子育白了他一眼,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感激不尽就快点养好身子,你若出事,只怕洞庭医庄的人要拆了晓梦山庄。”
洞庭府君露出无奈的神情:“我是大夫,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说着端起药盅小口小口的慢慢吞着,皱眉:“好苦。”
青衣小厮小步上前奉上茶碗,正欲抽手,不料被萧子育扣住,朝身侧猛力一拉,青瓷茶盏嘭得砸成碎片。前刻云淡风轻的面容骤变,凌厉的目光逼得青衣小厮无处遁形,一声暴喝:“二九,你怎么会在岭南”
人与人能熟悉到何种地步借助戏文里常用的一句话来形容:“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但当你真正熟悉一个人,那她的一绺发,一节字音,掠过的眼神,甚至是呼出的空气,都足够让你自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遑论二九蹩脚的伪装。萧子育卡住青衣小厮的下颌,用力板正她的脸,几下抹去脸颊的粉末。他下了狠手,二九素白的肌肤生生被他擦出红痕。她闭上眼,回避着庄主盛怒的视线,却进一步引发了萧子育的怒火,他究竟是为什么勒令她驻守山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