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好或伤的部属,金陵大批痛失亲人的遗族家眷,都是他萧子育的罪。
但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的选择,他从不后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宽恕你的仇敌。说这种漂亮话的要么是圣人,要么是从未经历过失去的白痴。萧子育两者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失去父母的普通儿子。他厌恶素引书,却熟悉他沉痛的神情。他无数次在那些江湖遗孤的脸上看见过,在多年前乃至今天的自己脸上看见过。双亲葬礼后他浪迹声色犬马,放浪的形骸后是一颗恐惧的心。哪个孩子能坦然面对父母的死亡呢。你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名扬天下,也无法改变你是个牙没长全的毛孩子的事实。当你流泪流血,遍眼世界却再无一盏为你点亮的灯,再无人为你敞开免费的怀抱,抚摸你的头,温声细语对你说:“没事了,乖。”
天地间独留你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父母的死亡是真正的成人礼,哪怕有刮骨剔肉的痛苦也不得不承受。
“真是一次不愉快的谈话。”萧子育的手掌覆上青炎剑柄。
“我们都是儿子,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奇怪。毕竟,父亲是男人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英雄。”素引书亮出一直隐在宽松袍袖后的武器,一柄乌沉沉的长刀。
“这点我倒是非常认同。”
对少年而言,父亲不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吗,哪怕在别人眼中你爹是条整天夹着尾巴讨生活的狗,你也觉得他是条无所不能的真汉子。因为在你还是黄齿幼儿时,他是你如山的依靠,就比如你在街边突然想吃糖葫芦,只需喊一嗓子爹,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男人就会从掏出铜板,哪怕这是他今晚的口粮钱。至少对萧子育和素引书这两位曾经拥有过父亲的男人来说,此刻他们有如此共识。
下一刻,酝酿的风暴一触即发,青炎剑曝出深蓝色的光芒与不知名的黑刃剧烈撞击,震荡波成圆形扩散,刺耳的尾音如十指疾弹古琴曲最情动激烈处时崩断的弦音。
身长玉立的青年像两头踩中尾巴的狮子暴怒地相互攻击。双方的人马岿立山路的上下,静默地注视主人的战斗,心中却不约而同的泛起百味杂陈之感。萧子育与素引书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二人缠斗在一起后,相似显得愈发明显。两人都身穿常服,宽袖长摆。按理说,这种观赏有余,实用不足的服饰在交手时是累赘,但二人攻势凌厉,连宽广衣袖卷起的气流都能变成伤害对方的武器。再者,两人平日练功的路数相差无几,皆是硬功路线。有幸为庄主捧剑的笛子都知晓青炎剑与它绝世神兵之名相匹配的沉重分量,没有强健肌肉力量支撑的手臂无法发挥出它的力量。但素引书手中的黑刃宽度比青炎剑要多上两指,乌沉沉的刀身在今日阳光正盛白日都未反射一丝光,不详的乌黑中透出铁锈红的颜色让人联想干涸的血,好像佛经中描述的地狱鬼差手中惩罚鬼魂的刑具。
近身打斗的两人眼中就没什么相似可言了。萧子育的剑呈直线劈下,激流逆游挥动木棒锻炼出来的力量悉数倾注在青炎剑上。他曾教导二九,尽全力杀死站在你对面的人,无论他是在痛诉天地不仁还是抱住你的大腿痛哭流涕。
华丽的技法被完全摒弃,两人的招式用初学者水准来形容会更贴切。击,刺,格,洗,挽,花,萧子育使用剑法中最基本的动作,而素引书则稳扎稳打用最保险的招式防御。浮沉谷的人作何感想尚且难以判断,但晓梦山庄的部属们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庄主究竟打何算盘。因为青炎剑法偏重使用,攻法特点迅疾狠戾,招式里鲜有花哨多余的动作。所以庄主素来喜爱速战速决,青炎剑在急速挥动时能依靠自身重量制造强大的压迫感,但相对的,对持有者的手臂会造成负担。反观今日,萧子育似乎是自己刻意将节奏放慢,完全压制住对手的攻势。黑与蓝,石阶逼仄的空间,两人围绕梅花刻痕,像是在跳一曲缓慢的贴面舞。
“素谷主的武功不像语气那样张扬啊。”转换招式的间隙,萧子育笑着说道。其实他并不轻松,素引书不光是人看起来像一块坚硬的黑铁,武功路数同样。看起来是他放慢节奏压制对方,其实是完整无缺的黑铁找不到可以有效进攻的破绽。萧子育有些苦恼,虽然以往也遇见过麻烦的对手,短暂的苦恼后他总能找到解决办法,但今次他除了苦恼还有焦躁,也许是因为二九不在。于是,他用了一招自己都觉蹩脚的激将法。
然而,激将法出乎意料的成功了。素引书在一个普通的格挡动作之后,反守为攻,乌沉的刀锋旋转上挑,再自上而下朝萧子育直劈而去。萧子育双手握剑抗下这一击,肌肉凸起的双腿下压,沉重的脚力粉碎青石板,青炎剑在低吟,出人意表的力量。那不是什么铁锈或血迹,而是乌金钢。
古书上记载,极北之地,天有大声如雷,乃一大星,几如月,见于东南。少时而又震一声,移著西南。又一震而坠西北荒草园中。远近皆见,火光赫然照天,荒草皆为所焚。适时火熄,视地中有一窍如杯大,星在其中。
这颗星后来被当地郡守当做贡品上呈皇帝,工匠从中提取出黑色的矿石,加以火炼打磨,制成乌金钢。但由于量少珍惜,这种材料向来多用于皇家装饰,极少有铸剑师选择它作为铸剑材料。
世界上不是所有好鞍都能配上好马,萧子育打从心底为乌金刀惋惜。素引书在发起攻击后,虽然攻势凌厉,却不可避免的暴露自身的劣势。他顶多算一个勤奋的耕牛,日以继夜练习的成果也仅限于让他成为一个武功扎实的人,而非独步武林的高手。晓梦山庄护法的资质尚且在他之上,萧子育下了如此论断。浮沉谷多年默默无闻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位成不了大器的谷主。
、第 24 章
素引书自小立志成为一名猎户,拥有狐狸的狡猾和狮子的强壮,然后娶山下圆脸的小姑娘为妻,因为她曾在元宵送给自己一盏鸳鸯灯。他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娘亲,娘亲非常高兴,还张罗着要开始置办聘礼,不能让未来的亲家取笑。可命运是从何时开始偏离轨道,是开始于家中耕地被夺,还是母亲的去世,素引书一直很困惑。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适合江湖二字。早有人下过“顽石愚钝,难堪大器之材”的评论,这是事实,也符合他的期待。然而结局是他不得不走上浮沉谷主的位子,因为父亲去世,更因为这是谈筝的期望。兄长必须照顾弟弟,他无法拒绝那个眼睛里闪着光的孩子的请求。
乌沉的刀在手中嗡嗡鸣叫,它在不满吧,摊上这么一个没用的主人。素引书在心中苦笑,转换攻守方是个糟糕的决定,他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晓梦山庄的主人名副其实,武功修为远在他之上。手中的刀法按部就班的舞动着,眼神不可控制地向耳背游移。谈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