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的笑意,除开脸色微微苍白,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神色沉静宛若沉睡,正做着香甜的美梦。
闻人岚峥的目光掠过她唇角的笑意,像心脏挨了一鞭,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感觉臂弯沉重得承担不起,坐倒在地任由温九箫给她把脉,不敢开口问她的情况,心里空得找不到实地。
温九箫的手指停留在兰倾旖脉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脸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心里乱糟糟的,有些不安地转头看向左突右支无法逃脱的顾歇,她已渐渐落在下风,又被含恨出手狠下杀手的四人围住,如无意外她不可能有命留下。
“顾澹宁和叶瞬呢”半晌,他淡淡问。
他来得比较晚,先前很多事都没看到,但深深明白没道理顾歇都亲自出现,那两个还不见踪影。这不正常,他们难道比顾歇的地位还高再说顾歇会那么自降身价地替他们做打手清理敌人
闻人岚峥仔细看他的神情,知道兰倾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才放下一半的心,想起这一夜的跌宕起伏诡异惊险,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似乎还在脑海中,他深深吸气,勉强平定心情,这才缓缓地低声对他讲起前后经过。
温九箫愕然瞪大眼睛,被叶瞬的死讯惊得眼眸都大了一圈。
“死了”
他还在暗暗担心深深戒备等着杀他,结果他已经死了
这结果太出乎意料,即使淡定如温九箫也呆住,有点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帮他解决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脑子都有些空。
直到闻人岚峥不耐烦地再三催促,他才缓缓回神。
眼神复杂地看对方一眼,温九箫将事情经过理了一遍,再看看昏迷不醒的兰倾旖,心里淡淡一声叹息。
“她暂时没危险,你放心。”
闻人岚峥眉梢轻挑,简直要被这含糊其辞的回答气乐,想要质问,温九箫已抬手止住他即将出口的话。“你别问我,我对巫术也没多少研究,也不可能给你准确答案。”他转眸看向顾歇,眼神奇异,似怜悯似憎恨似厌倦,千种情绪复杂难明。
鲜艳的红衣落地,顾歇跌落在地,唇角染血。
温九箫忽然走上前去。
他并未走近,站在人群之外俯视着倒在血泊尘埃里的顾歇,目光遥远。
“师伯,师父让我转告你几句话。他这一生过得淡漠,手里沾染过不少鲜血,也不是没滥杀过无辜,更不是没欠过他人。可他即使欠过天下人,却唯独不欠你。此生决绝,来世不见,如今他再无他求,只愿生生世世与你永不相见。”
顾歇瞪大眼睛,听着他漠然的声音飘进耳朵,已逐渐迷糊的神志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醒,清楚地听见他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要有多漫长的爱,多深浓的恨,才能让一个人用生生世世来对待另一个人
她忽然大笑,笑声嘶哑,惊破苍天。
“好好好个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第七十四章
女子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天幕下,惊起无数的飞鸟,翅尖掠过空山,带落片片回忆。
朱篱漠然看着她,想起百余年前无量山顶雪白的雾气里跪地的小女孩,眼眸明亮,微笑清浅,回眸相对的一个眼神,却演变成纠缠百年浸透血色的孽缘。
百年前的大比上,言旷怀抱妻子尸体而入,指责顾歇为练邪功杀师,却因死无对证无法成立,加上纠缠不清的私人恩怨,反遭顾歇的质疑挑拨,两人一场比武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杀,加上宫主迷雾重重的突然去世,继承人尚未确定,还有各种浮动的野心贪欲,辉煌九百年的伏阙宫,因两个最优秀弟子的仇恨一分为三,从此开始百年争斗。
岁月的年轮呼啸着碾过人群,留下层层伤痕,争斗一生,人到弥留,以为是琼楼玉宇金宫玉阙,却原来,一直都只为一个眼神一句话。
因爱故生恨,因爱故生怖。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笑声渐低,最后转化成轻轻的近乎呜咽的声音,顾歇的目光渐渐涣散。
百年光阴如露如电,到头来都成镜花水月的幻影。
这一生她追逐他,心心念念要得到他,作下无数恶孽,生命中堆积累累白骨,化为此刻永恒的眠床,到最后,也不过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世间一切皆虚妄,她在这样的虚妄中扑腾过一遍遍,想着既然不爱,那就让他痛痛快快地恨,总归要让他一辈子记住她。
而他始终那么聪慧,轻而易举地便看穿她的一切想法,清清淡淡的一句话便掐断她的所有希望,给她世间最毒最深最绝望的一击。
她在他心里,终究什么也不是。
温九箫淡淡看她最后一丝气息在风中消散,听见自己心里也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没人知道伤势还不至于毙命的顾歇是怎么死的,也许她自断心脉,也许只是天年已尽她一生只为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希望而活,当唯一的执念破碎,她的生命也到此终结。
四野静谧无声,看曾主宰一国兴衰百年不败神话般的人物葬于尘埃,如看见高楼倾塌繁华落尽,一曲凄凉的挽歌,唱尽一个时代的尾音。
晏倾十二年正月二十二,无名村庄风云再起,一场精心布置的针对黎国统治者的暗杀行动中,掌握安国大半实权被视为精神领袖的顾家倾尽全力,连闭关清修四十年不出的蛊王顾歇都亲自出手,设大阵、做傀儡、挖地道、炼人偶、布幻毒重重设陷,步步深谋,意图将黎国帝后暗杀于村庄中,却最终以失败告终。
叶家分支全军覆没,顾家伤亡过半。
顾澹宁在大军追踪下逃走,叶瞬死于闻人岚峥之手,祭坛左使被炸死,而安国倚为支柱视若神祇、天下人畏惧膜拜视为神话的蛊王顾歇,也在此战中身亡。
这一夜飞雪凝冰,死伤无数。黎明时分,终于冲破阵法阻碍的三千军冲进村庄,对来不及逃脱的安国人和叶家分支大开杀戒斩草除根,横贯村庄的长街上堆满尸体,鲜血染红薄冰,踏成殷红橙黄的液体,浸满士兵的黑色长靴,凌乱的脚印步步带血。
这一夜风雪呼啸,飞鸟哀鸣,厮杀或奔逃的人们在呼喊大叫,喧喧嚷嚷极尽吵闹,然而在村庄中心的地方,却安静而沉默,眼见那影响宗门和政坛百年叱咤风云的女子,默然无声地埋葬在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村庄里。
这一夜当世顶尖高手聚集大半,为一个掩埋百年的真相向曾经的同门讨回血债,也见证一个女人血腥扭曲的一生最痛苦最绝望的结局。
光荣终将逝去,于腐朽血腥的尘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