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筷挟了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眼里却漾起了丝丝笑意。
这个时代衙门的办事效率他再清楚不过,樱柠这文书重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
何况,那上面太医署的章虽是最后一个,却绝非只是仅有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章乃历州城衙门所出的,特为证明此人出身清白。这就是说,樱柠要重办文书,还须得将文书转回历州城补章。这一来一往,光是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得半个月。
碰巧的是,历州城知州韩谨明正是他父亲萧将军的旧部。他昨日已修书一封,告知韩谨明此事,请他在职权许可范围内,尽量拖延此事。如此一来,樱柠这份文书要补办完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越想越是畅快,眉目如云丝般徐徐舒展;而颊边的笑容,也仿似窗外雨过天青的苍穹,明澈净爽得不含一丝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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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柠甫一回到太子府,七王爷那边已接到密报,得悉了太医署门外所发生的事。只是他派去盯梢的那个探子并不认得萧柏之手下的禁卫军,是以只将其当做一场意外上报。七王爷一时也没多想,只自叹倒霉,回过头去吩咐幕僚何道邬抓紧补办商容容的手续。
这一出小插曲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
在等新文书的日子里,生活过得愈是清闲。换而言之,也就是更加的无聊。原先与樱柠熟识的那批姑娘已经进宫去了,而太子府内自有的舞姬,樱柠与她们只停留在点头之交的地步,一时也无甚话可说。
闲来无事,樱柠只能更加用功地练琴,以此来打发时间。只是奈何天赋有限,即使终日苦练,琴艺也总不见长。
一曲阳春白雪,练了许久,却每次仍在引商刻羽之处出错。
今日又一次的弹错,樱柠正心生懊恼,却冷不防身后伸来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柔荑,引领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按压。
樱柠陡然一惊,正欲回头,就听见萧柏之温润的声音在耳畔柔柔响起:“这处指法有误。食指下沉,中指上挑,要轻而不滑”
这清贵子弟,向来都好附庸风雅。不管有无天赋,都要求琴棋书画皆通。是以萧柏之小时候着实被萧夫人逼着好好地学了一阵古琴。他其实对琴也不甚喜好,但奈何没有樱柠好命,想不学就可以不学。因而,在琴艺的修为上,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手,却比樱柠胜出太多。
此刻,他正春风化雨循循教导,樱柠却反而罢手离弦,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道:“你来干什么”
萧柏之松开了手,转到樱柠面前,径自拂了袍摆在石凳上坐下,方才笑道:“樱柠,我们好歹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就算就算你不接受我,也不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吧难道,我们以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
樱柠想起以前年少时与萧柏之一起疯玩的日子,一时只默默无语,脸上的线条却柔和了下来。
萧柏之见状,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递了过去,“喏,西门胡同的枣泥酥,我刚才特地拐过去买的。这些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变了没有。”这西门胡同的枣泥酥在京城颇有名气,以前樱柠极爱这一口,时不时地拉了萧柏之去买来吃。
熟悉的香味引得樱柠食指大动,当下便拈了一块送进嘴里。
萧柏之看着她满脸陶醉的模样,又问道:“如何味道还跟以前一样么”
樱柠奇道:“味道一不一样你不知道么难道你这几年都没吃过他们家的酥饼”她明明记得,当年萧柏之也很爱他们家的点心,每次买回去总要跟樱柠抢食。
萧柏之却讪讪一笑,道:“你走了之后,我就没再吃过他们家的东西了。甚至,连西门胡同也不去了。即使这样,每次绕道而过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你来”不知是不是斜阳的霞光映照在他脸上,他两颐染上了两抹浅浅的红晕,夕晖里望去,竟似有些羞窘。
提及当年的往事,两人皆有些沉默。
萧柏之默了一默,终是忍不住问道:“樱柠,你当年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你就真的那么恨我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樱柠仍旧沉默不语。
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一直以为,自己对萧柏之是无怨无恨无恚无怒的,可直到与萧柏之重逢,心潮起伏波荡,她才隐隐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怨恨萧柏之的吧。怨他收留秋菊,忿他纵容秋菊,恨他给了秋菊欺负自己的权力这些年,这根刺埋藏得如此之深,以致连她自己也被骗了过去。然而,刺毕竟是刺,即使埋藏得再深再隐蔽,它还是存在于此,不经意间就让人隐隐刺痛。
良久,樱柠缓缓说道:“过去的事就莫再提了。这些年,你和那朵小菊花过得还好吧”
萧柏之愕然,“你难道不知道吗在你死啊,不在你出事的第二天,我就把秋菊给处置了。”
“哦怎么处置的”樱柠有些好奇。
“我打了她三十二大板,然后把她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了。她对你做过的事,我替你双倍还给她。”想起当年的事,萧柏之至今仍有些忿忿不平,“那天是我亲自把她拉去乱葬岗的,也是我在那里亲眼看着野狗一下下把她撕成碎片的。可即使这样,我仍觉得不解气。一想到她曾那样对你,我便觉得她就是再死上十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樱柠讶然睁大了眼睛,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听到秋菊惨死,她固然有些痛快,可萧柏之如此心狠手辣,却是她意想不到的。更何况,说起来那个女子还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对她,应该也是有些喜欢的吧。她禁不住问道:“她毕竟是你喜欢过的人,你就这么狠得下心”
萧柏之一愣,几乎吼了起来:“我几时喜欢过她了”话一出口,又骤然想起那会樱柠可能对他们有所误会,急急忙忙又加上一句,“我那时碰都没碰过她”
樱柠却是满脸的不信,“你若是不喜欢她,那时干嘛要留下她看她欺负我,你也不替我说句话。还不是怕偏心于我惹美人不高兴了。”
萧柏之气结,“我我怎么想得到她会那么恶毒我要是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会留下她”顿了一顿,方支支吾吾承认道,“我我那时留下她不过是想逗你吃吃醋”
樱柠满面错愕,旋又哭笑不得。萧柏之竟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对她动了心思这究竟是怎样的阴差阳错,才这样让他们生生错肩而过若是当初自己知道了他的心思,那今日两人之间是否又会有所不同可不管如何,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自己和萧柏之,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知道是绝无可能的了。
樱柠感慨了一番,忽又想起初入京城时在酒肆里听到旁人的闲话,不由又有点奇怪,“可我曾听坊间传言,说你拒不与杜家姑娘完婚,是因为屋里有一个得宠的丫鬟。若那丫鬟不是秋菊,难道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萧柏之即叫了起来:“现在你还不知道那个丫鬟是谁吗”说着恨恨地横了她一眼,“见过蠢的,就没见过这么蠢的”
樱柠哑然,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她着实没有料到,自己竟有这么大魅力,就算死了,还能叫萧柏之念念不忘三年,甚至为了她而拒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气氛莫名的便有些微妙起来。
樱柠微垂着头,萧柏之只看到她鬓间发簪上的流苏在夕阳里闪着点点碎碎的光芒。他满腔的话语翻滚着,沸腾着,拥挤着堵在唇口舌尖,却不知该如何启口,只能痴痴地望住樱柠,任眼神如天边的晚霞,万般种颜色幽幽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