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所建这遍寻天下寒族士子至此,又是所为何故”
虞洺潇趋步向前的身形一顿,转过头来,面上的笑意不绝:“这屏涛城坞本是家祖所建,原先也不过是鄱阳湖边一个小小的庳城罢了。那时节天下战乱,江南地界可建了不少庳城,就是为了防范流民乱党,家祖在这里多曾聚集江东豪杰,平灭杜弢之乱时,也算是为朝廷立下功劳,总算现在太平了,虞某有心承家祖之志,招揽天下才学之士,为北还故都稍尽绵薄之力。”
这是眼下整个江南最时兴的说法,朝野上下,多是这种附和大司马的论调,甘斐觉得这些阒水妖魔还是挺费劲心思的,不仅自建了这个古怪重重的城坞,还找到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当然,他相信这仲林波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绝不是信口而言,这个清古先生确实是另怀别图,从他问话时的炯炯眼神就可以看出。不过在得到虞洺潇这番回答之后,仲林波立时收起了犀利的目光,用原先淡然从容的神情微微一礼“城主大志,小可钦佩。”重新坐回了席位,再不多话。
虞洺潇好像并没有在意仲林波这突然的一问,他还是把剩下的座席都敬完了酒,算是巡礼已毕。
那时寔还不等虞洺潇安坐,便立刻迫不及待的表现起来,手中举着酒觞,宽散着袍服,大声说道:“虞城主厚待我等,阳翟时寔,感激莫名,无以为报,愿作一赋,以谢城主。”
这个满脸疙瘩的士子是个善作诗词歌赋的,这点甘斐在刚才虞洺潇巡酒时就听了个明白,对比先前此人对自己的倨傲无礼,再看看此刻他涎敛着媚笑的满面红光,可着实是判若两人。
虞洺潇显得很有兴致的一点头:“愿闻时先生绮文华章。”
这不是诵念朗读,时寔摇头摆脑,竟是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出来的:
“立彭蠡之滨泽兮,怀古意以徜徉;渡萍苇之遨游兮,秉贞志以自进;屏波涛于烟霞兮,见生华城黼黻;会浊世为孟尝兮,乃聚才俊襜襜;”
甘斐不知道虞洺潇有没有听懂,反正他是没有听懂,只知道这时寔吟唱诵哦之际就像一只大苍蝇,音节的阴阳顿挫化作了嗡嗡嗡嗡的声音,时而近时而远,却总盘绕在耳边挥之不去,而时寔偏偏还手舞足蹈,状若癫痫,袍袖挥摆间又沾上了不少席案上的酒菜汤渍,显得污浊不堪,他却兀自全无所觉。
虞洺潇素有洁癖,看到这等放浪形骸的做派,微微皱起眉头,面上笑容仿佛也变得很勉强,眼神有些游离,好像是想抬手表示停止的意思,可时寔已然沉浸其中陶醉的闭上了眼睛,碍于礼节似乎也不能出声打断。虞洺潇只能无奈的看了看身前的樊公泰,樊公泰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表示了一下同情。
几个仆厮抬着一口铜制的大缸走了进来,甘斐探眼望去,见缸中盛满清水,水中有好些正在游动的小鱼,不过这些鱼身体狭长,头小吻尖,却不知是什么鱼儿,不过鼻中却隐隐闻到一股香味。
总算找到让时寔停止他那又长又臭的辞赋之时,虞洺潇这回笑的非常灿烂,抬手拍了拍:“时先生且住,时先生且住。”
像苍蝇嗡嗡的声音终于消失,时寔顿身睁眼,一脸愕然。
“时先生此赋炳炳烺烺,不落窠臼,闻之如清风拂面,神泰舒爽,乃是少见之佳文。只是现在要为先生上一味绝世珍馐,还请先生一饱口福,日后再聆先生佳作。”
时寔听闻虞洺潇夸了他几句,也听不出弦外之音,顿时又现出得意的神情,连连逊谢:“仓促所作,不尽人意,还需补苴调胹,他日自当奉上此屏涛赋以谢城主。”
虞洺潇礼貌的笑了笑,一指那刚抬入的铜缸,将话题转开:“诸公请看,此为鄱阳湖边溯溪所产之香鱼,脊背自能散发异香之气,只在初春之时才现,极是难得。更兼其味鲜美,比别处香鱼大不相同,也是虞某着人捕了这几条来,请诸公品尝。”
甘斐这时才知道案头的置放的锅釜是做什么的了,此刻釜下炭火炽然,釜中的汤汁已然滚开,一个仆厮拿着刀,挽着袖子,从铜缸里捞起一条香鱼,只一刀从香鱼腹下划过,快速的掏出香鱼内脏,在鱼尾还在不住扑扑跳动的时候,往热汤翻滚的锅釜中一丢。
虞洺潇抬手示意:“食鱼便是讲究鲜活,这是屏涛坞烹饪的做法,只待水滚得三滚,此香鱼便可食用,那釜中之水便是从溯溪清泉中所得,更添了屏涛坞特制的辅食香料,届时与此鱼脊背上的香味混在一处,吃起来更是鲜美异常,诸公,请。”
这番话使众士子响起一片称叹,如此名贵的鱼儿再配上如此别致的烧法,屏涛城的考究可见一斑,待得香鱼烹熟,箸勺齐下,顿时又是一片啧啧称赞之声。
甘斐看着釜中很快便被滚水掩盖的香鱼,却没有动箸。他总觉得这股香味中透着蹊跷,焉知不是放了什么迷惑心智的药散况且又是虞洺潇这般珍而重之的推出,还是警醒点为好。为了避免引起虞洺潇的注意,他只能用不停的喝酒来掩饰他殊别于旁人的做法。
场上任何人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虞洺潇的眼里,面对如此美味却没有动箸的人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正是今天使他心生疑惑的两个人。
左边那个从京城过来的滕祥,他身上总有一股子不太对劲的味道;而右首那平昌来的仲林波,已经可以肯定,决不是如先前所说的那个只会算卦相面的普通凡人;偏偏就是这两个人,没有去动那带着阒水迷灵之术的香鱼,是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隐秘之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虞洺潇泛着懒洋洋的笑容,眼神快速的从他们两个身上滑过,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对他们的注意,那只是因为他们在小心翼翼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他们的心里一定藏着事
虞洺潇前番说的,倒不是假话,他确实是在迎宾盛宴开始前才刚刚赶回屏涛城坞的,这几天涉尘使者带回来的人间士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还不大清楚,需要对这两人再多观察观察。
樊公泰还不大清楚主上的想法,他只是按部就班的把先前的布署一一实施,从虞洺潇给他的眼神暗示,至少表明这十二个士子的考量算是通过了,既然如此,便可进行下一个章程了。
天色渐渐变暗,酒已过三巡,屏涛城坞酿的美酒虽然甘醇,可喝到现在,大部分的人还是有了醺然醉意,原先衣襟周正的士子们现在多已面色通红,衣衫宽解,说话的声音也比原先要大的多,言语间也渐渐不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