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摩斯终于开口了,他的视线穿过草丛,投向罗杰所躺的地方,“真不好意思,你妈妈叫你去厨房帮忙。”
福尔摩斯本来并不打算进入养蜂场。他只是计划绕着花园走一小会儿,看看香料园,拔掉零星生长的野草,再用拐杖拍实松动的泥土。可是,就在他从厨房门口经过时,蒙露太太叫住了他。她把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干净,问他能不能帮个忙把罗杰叫来。于是,福尔摩斯同意了,但多少有些不情愿,因为阁楼里还有尚未完成的工作等着他,还因为花园范围之外的散步虽然能放松身心,但往往都会浪费不少时间一旦走进养蜂场,他肯定要在那里待到黄昏,看看蜂巢的情况,重新安排一下巢框,搬走不再需要的蜂窝等等。
几天后,他再回想起来才发觉,蒙露太太的请求是一个多么偶然的悲剧:如果她自己去找儿子,绝对不会走到比养蜂场更远的地方去,至少一开始是不会去的;也绝对不会注意到高高的草丛中被人新踩出了一条狭窄而曲折的小路;更不会注意到罗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盯着洁白的云朵。是的,她只会站在花园小路上大喊他的名字,当无人应答时,她会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在小屋里看书,在树丛中追逐蝴蝶,又或是在海滩上捡贝壳。她绝对不会突然担心。而当她走进草丛,反复叫着他的名字,朝他走去时,脸上也不会带着忧虑的表情。
“罗杰,”福尔摩斯说,“罗杰。”他站在男孩身边轻声叫着,用拐杖轻轻去碰触他的肩膀。
事后,福尔摩斯把自己再次锁进阁楼书房时,他能想起的只有孩子的一双眼睛,那已经扩散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天空,却不知怎的,传达出一种狂喜的情绪。他不愿想起在那微微颤抖的草丛中他很快推测出来的事实:罗杰的嘴唇、双手和脸颊都肿胀着,无数被叮的伤口在他的脖子、脸庞、前额和耳朵上形成不规则的形状。他也不愿想起他在罗杰身边蹲下时喃喃说出的那几句话如果别人听到了他那严肃的口气,只怕会以为他冷漠得不可思议,麻木得难以想象吧。
“真的死了啊,我的孩子。恐怕,是真的死了啊”
但福尔摩斯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并不陌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突发的死亡事件已经不会再让他觉得惊讶了。在生命的长河中,他曾经在无数的尸体旁跪下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动物,往往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可有时候也会有熟人他会仔细观察死神留下的特殊印记例如,身体一侧蓝黑色的瘀青、毫无血色的皮肤、僵硬弯曲的手指,还有直往活人鼻孔里钻的恶心的甜腥气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同样不可否认的主题。死亡,就和犯罪一样,是很普遍的,他曾经这样写过,但逻辑却是罕见的。因此,保持思想的逻辑性就很难了,尤其是在面对死亡时。然而,人始终应当依靠逻辑而非沉溺于死亡。
因此,在那高高的草丛中,他把逻辑拿出来当作盾牌,抵御着发现男孩尸体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实际上,福尔摩斯已经感觉微微眩晕,手指开始颤抖,痛苦心酸的情绪也开始快要爆炸。现在,罗杰死去的事实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不用检查尸体,甚至不用弯腰去细看那肿胀的脸庞,就已经明白了这孩子已不在人世的可怕现实。
当然,孩子被蜜蜂蜇了,而且被蜇过很多次,福尔摩斯看一眼就明白了。临死前,罗杰的皮肤会发红,他会感到火烧般的疼痛和全身瘙痒。他也许试图逃离攻击者。无论怎么说,他毕竟从养蜂场走到了草坪,但在蜂群的追逐下,他应该是分不清方向的。他的衬衫上、嘴唇边和下巴上都没有曾经呕吐过的迹象,但他一定出现过腹部的抽筋和恶心。他的血压迅速下降,让他感觉虚弱。喉咙和嘴唇都肿了,所以他无法吞咽或呼叫救命。接下来心率的变化和呼吸的困难也许让他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会预料到自己的宿命。然后,他就像掉进了陷阱般,瘫倒在草坪上,不省人事了他瞪圆了眼睛,慢慢死去。
“过敏反应。”福尔摩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拂去男孩脸上的尘土。他断定,是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导致了罗杰的死亡。被蜇得太厉害了。这是最极端的过敏反应,是一种相对迅速但痛苦的死法。福尔摩斯把绝望的目光投向天空,看着头顶的云朵飘过,发现暮色越发浓重,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最后,他问自己。他挣扎着,拄着拐杖站起来。男孩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把蜜蜂激怒成这样养蜂场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宁静,而当他之前穿过养蜂场,寻找罗杰,呼喊他的名字时,也没有发现任何聚集的蜂群,蜂巢入口处也没有不同寻常的骚动。还有,目前罗杰的四周也没有一只蜜蜂在盘旋。可无论怎样,必须对养蜂场进行更仔细的观察,蜂房也需要严格的检视。如果他不想面对和罗杰一样的命运,还必须穿上全身防护服,戴好手套、帽子和面纱。可首先要做的,是通知警方,将这个噩耗告诉蒙露太太,再把罗杰的尸体移走。
太阳西斜,田野和森林后面的地平线变得微微发白。福尔摩斯跌跌撞撞地从罗杰身边走开,穿过草坪,躲开养蜂场,自己踏出了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一直走到了铺着碎石的花园小径。然后,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宁静的养蜂场和尸体所在的位置,此刻,这两处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就在这时,他突然低语了几句,却被自己沉默而毫无意义的话弄得慌乱不安起来。
“你说什么”他突然大声说,还一边用拐杖重重地去敲路面的碎石。“你说”一只工蜂嗡嗡飞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的嗡嗡声压过了他的声音。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抓着拐杖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他想恢复冷静,深吸了几口气,飞快地转身向农舍走去。但他走不动了,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花园里一排排的花床、房屋、松树都模糊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呆住了,被周围和眼前的情形弄迷糊了。他问自己,我怎么会贸然闯进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不,”他说,“不,不,你搞错了。”
他闭上眼睛,把空气吸进胸腔。他必须集中精神,这不仅仅是要找回自我,也是要消除那种不熟悉的感觉:这花园的小路是他自己的设计,花园也是附近应该就有野生黄水仙,触手可及的地方应该还有紫色醉鱼草。他确定,只要他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到巨大的蓟草和香草园。最后,他努力撑开眼皮,果然看见了黄水仙、醉鱼草、蓟草,以及更远处的松树。他下定决心,逼迫自己往前走。
“当然,”他喃喃说道,“当然”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站在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他刻意不去回想他在上楼进入书房前所说过、解释过的细节他进入农舍后,曾与蒙露太太有过短暂的交谈。当时,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