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时不稳重是莽汉,老年时不怀旧是无知无识的骚情汉。在这两个年头村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那村道儿宽了,村落儿新了,就连对面山老杜梨树峁上的乱坟冈子也焕然一新了。
这其中最明显的改变要算村里的人。人们再也不像当年那样动不动就驴日崖娃娃地骂人,干球磕得后脑勺儿爆响,而是添了几分不古不今的文明,增了几样不中不洋的礼貌。见面打招呼,讲究个露齿,隔沟谈生意,要的是有韵无腔。喝茶水,使了指头讲免跪,抽香烟,撮了嘴唇不出声。反正是电视上有什么,大家就学什么。争先恐后,蜂拥蚁集。
田二寡妇终于没能和织席老汉恋出个究竟,而是和驴贩子胡二携手进了洞房。究其原因不外两点:其一是织席老汉的摩托车翻了崖,生生地跌断了一条腿,其二是驴贩子胡二发财了,除去外面的买卖之外还给村里开了一个杂货店。那店就开在田二寡妇的院子里,生意红火得令人眼花缭乱。
于小辉不教书了。他觉得教书划不来,白白地耗费工夫。而是摇着铃儿串户儿收罗些针头线脑,猪鬃鞋底,啤酒瓶子之类的小玩艺儿。可喜的是收入可观,唯有妻子凤姑仍旧死板着个脸儿不言笑,任谁凑过去看上半天也看不出个表情来。村里人都懒得理她,说她没意思。
拴牛儿和娥儿两口子又回到村里来了。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终归是亲情难却,热土难离啊
在这所有的人里边,变化最大的要算顺喜和翠花两口子了。顺喜变得温和,成天起来只是埋头干石活,再也不多事了,翠花变得文静了。有事做活儿,无事站在捡畔上朝河道里张望,看见什么都笑嘻嘻的。这两口子还生了一个小男孩,胖乎乎的,最招人喜爱。翠花的爹妈隔三过五便来看外孙子,喜欢得像什么似的,总是忍不住地笑。
除了以上变化外,村里还有一个最特殊的变化。那就是家家门前添了一盏红灯笼。说起来是避邪,实际上是图个装饰美观。外村人一下就能看见这小小玩艺招眼睛,村里人反倒不觉得。他们反而看见没挂灯笼的门楣怪不济济的,像条没尾巴的驴。
话说有一日正是那春光明媚,绿柳翻新的好时光。
顺喜和翠花所生的小儿子过三周岁庆日。这两口子原本想蒸上二升软米糕,打上几斤散白酒,煮一颗嫩猪头,烩一锅宽板粉,将就着打发了这件差事。谁知翠花的娘老子偏偏不依。这老两口看见自己那亲家公死了,亲家婆终日痴眉楞眼,一问三不知的,就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只是个心疼。竭力纵恿女儿、女婿趁这个机会大大风光一场。一来图个外孙儿吉利,二来为的是脸酗上有光。
一屋关不住满身骚
17一屋关不住满身骚
这顺喜两口子早已心如枯井,形若木鸡,把那人世间的种种欲套一起抛到了脑后去了。但终归是是非场里滚过来的人,金盆打烂了还有那份量在。经那两个老人一劝,也就心动了。于是便筹集了些款项,张落了些仪仗,按着两位老人指点的路数大模大样地操办起来了。
将那个三岁小儿的寿辰庆祝得如火如荼般热闹,前来祝贺的人们不知有多少。所送的红布、银锁、面鱼、玩具,整整地集了一大箩筐。将那众人送来的小红灯笼满溢溢地挂了一院子。事情过了个排场,周围人赞叹不已,羡慕得了不得。
事情一过,庆客星散,只留下翠花的父母,和于老三老婆三个人打扫庭院,收拾物什。打扫到最后一天,翠花的父母看活计已完,逗了半会儿外孙后,去跟于老三老婆道别。推门进去一看,只见于老三老婆一个人精光了身子,亮着白厉厉的屁股蛋子躺在炕席上睡着,周围飞舞着几只半大子苍蝇。人们就觉得有点不妙,赶上前去一看,只见那婆婆鼻子歪青,眼睛翻白,浑身上下似乎有几道血痕,直挺挺地死在那里了。
于是又是一场大乱,于家院子里重张红灯,再开宴席,把那岁糕变成丧糕,将那红布变成白帐,吵吵闹闹又过了一场丧事,闹腾了半个月天气方才住了。
这时候顺喜也是坐吃山空,钱粮一齐短缺起来。事情一过便约了个人又去外边揽石活赚钱去了。只留下翠花和那个三岁小孩在家里过日了,也只能是早起早睡,深居简出,两耳不闻村里事,一心只盼男人归了。
某一日闲着无事,便将屋子打扫了一通,寻翻出许多旧物来了,其中就有那个楸木人儿。看上去怪拉拉的,竞忘了作何等的用场,也就扔在一边了,只将那些破鞋底子,破酒瓶子,破棉絮子,粗粗地整理了一番,便抱了个小孩到七棵白杨院里寻那田二寡妇打问着卖破烂来了。
恰巧那日田二寡妇不在家,只留着个胡二和于小辉在那斗棋。翠花一说来因,那胡二便推了一把于小辉说:“看看看,我说寻人不如等人,你还不信,你看这生意不是打上门来了么”
于小辉扭头一看,吃了一惊,看见那个翠花儿就是个眼熟,可一时又记不起是谁家的媳妇了,于是也没深究,便拖了那个没插板的架子车,一步一步地跟了翠花拾破烂来了。
那一天恰好是农历的四月初八,附近的关老爷庙上遇会。满沟里卖麻糖的,卖果馅的,卖干炉的,卖粽子的,相亲的,揽活的,收税的,宰猪的,花钱的,逛眼的,如潮水一般在村道上涌动着。这两个新结识的冤家,各怀一腔旧交好过的热血,一前一后,穿家过户来到于家的院子里。两个人心里都觉得怪拉拉的,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
翠花儿打从一看见于小辉后,那身上就是个痒,脖子就是个僵,眼皮就是个跳,手脚就是个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如意的地方。总觉得那里也不甚清爽。可硬是找不到那不清爽地方来。
那于小辉也是这样。低头走路只觉得后脚稍踢了前腿跟;抬头望天,只觉得两眼进火星;粗看,前边飞过一朵乌云去;细细瞧,眼前升起一片彩虹来,满肚子生酸水,满脑了泛黑浆。折腾得晕晕乎乎,神神道道地不能片刻消停。好容易将那破烂东西捡了一车,正欲推走,忽听见身后一声轻唤:
“拾破烂的,这里还有一件呢”
于小辉转过头一看,只见翠花儿手里轻轻地举了那个楸木人人给他看。脸上不怒不笑嘴里不言不语,只是眨巴着那对毛毛眼儿望着怀里的孩子。
“这是个什么东西,怪眼熟的。”
“谁知道呢,老辈人讲究多,说不定还是祖宗牌位呢”
“啊呀呀,要么这样的话,这东西我便不敢动了。现在有了文物法,弄不好会进班房的呢。”
于小辉说着就轻轻地朝翠花怀里的孩子身上溜了一眼,然后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翠花儿也再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拍着孩子的屁股,一手举了那个楸木人儿细看了一番,然后,扔到墙角里去了。
于小辉出院门时,只见那门楣上的小红灯笼被风吹得“的溜溜”乱转,心里又是一阵惚恍。而翠花儿进屋时,猛不防将孩子的头在那门框上撞了一下,那孩子一下大哭起来了,害得她又朝门外望了一眼,但终归没能想起个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