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世,谁家是正义,谁家是盗匪,哪里分的清。不过都是借着这混乱的世道,获得自己想要的罢了。你说恩,我齐五当然是懂得报恩之人,所以今日我才要来。但我要说清楚,于我有恩的是你,不是他”他扬起马鞭甩出去,一下子将陆少倌这边营帐上挂着的一面旗子扫下来。那旗子连着旗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陆少倌这边将士只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都怒目而视,咬牙眦目,恨不得跃上来与他肉搏。若不是吴队长强压着愤懑努力控制着,只怕这场面又将混乱起来。
陆少倌只是沉默着,嘴角噙着一丝迷离得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腥,那血腥气在这些声浪中轰然炸开,直越过胸口冲到面部。只有熟悉他的人才发现,他那盯着地面的专注里聚集着浓厚的肃杀气。
一抹苦涩的笑在亦真唇角缓缓地绽开,像一朵破碎的蝴蝶兰,惊了雨,折了翼。她的舌尖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轻轻地噬咬着。她怔了半晌,只是恍惚说一句:“我看错了你。”
这时,那天色突然又暗了下来,轰隆的雷声卷着细雨急匆匆的奔赴而来,唯恐错过这一场盛会。细细的雨丝是浅浅的青色,就像陆少倌素日家常穿的一件鸦青色的衫子。那白日里也沾染了昏沉的色调,整个天地里是冷雨渺渺,凉意袭来,就如那密密的雨幕织就了一身缠绵的白纱,轻薄绵软,缠的人心里幽幽的,荡来荡去。远山在这样的朦胧雾气中,也不显得远了;那近处的人,隔着这样的雾气,也不显得这么近了。这样看过去,不过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却恍如隔着千山万水,那心里无声的生出了遥远的隔阂感。
那昏天暗地的灰蒙,遮掩住了山明水秀,也让本来已经决定要释然的心,重新搏动起来。细雨就像那纤纤的牛毛针,落在人身上,却如能扎进肉里一般。那疼是细微的,钻心的,深入骨髓的,却又是看不见的。
齐五看着萧瑟细雨中的人儿,显得格外的楚楚动人,他有些心软,可是还是硬着心肠隔着这雨声喊了一声:“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主意。”
头上有针扎似的隐痛,巨大的悲哀如今直面而来,她只觉得那雨像海浪一般,排山倒海,滚滚席卷而来,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她本来握住了陆少倌的手,如今却益发紧紧的握住,只是两人的手在雨水的浇灌下,变成了僵冷的乌青色。
陆少倌的脸色如寒霜冻结,他真怕听到亦真的答案。
亦真的眼泪在瞬间汹涌而出:“我不能走。”
他听闻亦真此言,心内突然安逸下来,只觉得此时唯一的心愿便是生死相依。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唯恐稍微一放松,她就如那雨中飞着的无处避雨的蝴蝶,扇动着阴湿而沉重的翅膀,瑟瑟抖动着,在不经意间就潺潺流逝了。
齐五道:“亦真,你当初听了我的,舍身取义,一头扎进了这姓陆的人的怀里,取得了他的信任,偷用了书信印章,救得了我与孙先生。现在,你还要继续牺牲自己吗”
齐五话语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那沉闷的雷声,从远处天际滚滚而来,夹挟在层层乌云之中,将众人包围在这震惊中,亦真站在万众瞩目里,犹如被万箭刺芒在背,她轰然混乱起来。
她的呼吸有一霎那完全停止了,因为她看到了陆少倌苍凉煞白的脸色。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她再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急急的回身看着陆少倌,满眼满心都是歉意和解释,却只能低声说道:“我之后与你解释。”
陆少倌眸子深邃的看不出任何想法,但他身后的将士们却躁动起来。
那喧闹和吵闹声随着暴风雨扑面而来,杂卷着满地的枯枝残叶在风中呼啸着,吹打在人身上,亦真的身子颤巍巍的晃动几下,仿佛也被吹打成了一片枯叶。
看到亦真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受着众人审问的眼光,齐五的眼角闪着一线微光然而他依然选择隐忍这样的情绪。他继续笑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字一句皆是事实。”
亦真的瞳孔倏然收紧一下,双眼似被麦芒刺痛,几乎要沁出鲜血来,她怒道:“你究竟要怎样”
齐五凝住眼神,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仿佛周围的人与事全都消失不在:“我只要你。”
亦真浑身的气血几乎都要涌裂出来,像是无数的惊涛骇浪在用着同一种孤勇撞击着她的身体的暗堡,她的一颗心被高高的抛起来,落下去,直直的跌碎在谷底。
她不成想,齐五竟然如此行事。齐五说的对,她太天真。
她听见自己的骨血撞击在身体里的声音,那几乎崩裂开的身子在风雨中碎湿成沫子,一点点渗在泥土里,随着那雨水流走了,她满腔的热血和精神,就这样被碾压成粉碎的齑粉。她抬起头,看一眼那黑沉的天色,那团团的墨色乌云便如磐石一样不断的压下来,压下来。暗红的血丝布满了她的眼眸。她咬着唇角笑起来,那血红色的眼睛,竟如白夜里的鬼魅一般。
那赣军流寇听到这里,也突然笑起来:“没想到齐五你这家伙还是个情种。还废什么话咱们把他们灭了,这个小娘子一样是你的”
齐五沉静的笑道:“我喜欢让人心甘情愿的跟着我走,不至于以后会恨我。”
亦真略微敛起心神,她缓缓地回过身,看看保护在他们四周的将士们。他们早已经被淋的浑身湿透,眼神里却依然燃着不服输的光芒。可是当他们看向她时,那眼睛里再也不是敬服和祈望,而是疑惑和愤怒。那怒意汇聚成一团火,直冲着她扑上来,将她的希望和信念烧的如同灰烬一般。她身体冰透了,心里却被这团火点燃起来,灼的她痛苦万分。
她知道,她再也难解释清楚了,也无需再解释了。
可是,她还有一些事情,是可以为他们做的。
心意辗转的过程,便如剥肤裂骨一般的疼痛,滚烫的泪水逆流回了心底。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悲怆用力,几乎要把她的五脏六腑呕出来。她一口气呛住,不禁气喘了一会儿,便回转身来,缓缓地挣开陆少倌握住的手,慢慢向后退着,退向齐五的方向。她对他微微一笑,心内是无限的酸涩:“对不起,这一次换我食言了。”
陆少倌语气低沉,话语却极缓慢:“不要走”可是亦真并没有停下身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不舍得有一丝偏离,似乎要将他永远而深刻的烙印在脑海里。他待要去抓住她、阻止她,那手伸出去,却只得抓住她的一缕衣袖。衣袖湿滑轻薄,她轻轻一挣,那衣袖便从他手中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