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信民营之物,胜于官家所制。”
“文相公不曾读过盐铁论官物粗糙,汉时已然。”石越笑道反驳道。吕惠卿却游目四顾,忽然上前欠身说道:“陛下,臣大胆,想做个试验。”
赵顼心里已偏向石越,但又觉得文彦博是三朝名臣,他的意见不能不重视。且他又是枢使,亦不能不说服他。当下便笑着点头应允。众人皆不知吕惠卿弄的什么玄虚,也一个个凝目注视。吕惠卿随便叫了几个侍卫,便往武库中走去。众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方见他从武库中出来,几个侍卫手中还捧着两件纸盔甲、几杆长枪。他吩咐侍卫将这些东西放在地上,这才走到皇帝跟前,欠身笑道:“陛下,臣刚才在武库中,挑了几件纸盔甲,几杆长枪。臣听说本朝的纸甲,钢刀不能入”转身向苏颂问道:“苏大人,是么”
赵顼也凝视苏颂,苏颂见此情形,心中已明白八九分,额上不由浸汗,硬着头皮干笑道:“确是如此。”
吕惠卿又转目注视张若水,笑道:“请问张都知,这些物什,是何时入库”
张若水也是聪明伶俐之人,背上已是冷汗直冒,却不能不答,勉强走到纸盔甲与长枪边上,睹视片刻,方说道:“是熙宁三年之物,熙宁四年入库。”
“有劳张大人。”吕惠卿微微一笑,走到狄咏身旁,道:“借狄将军佩剑一用。”
狄咏却将目光移向赵顼,见赵顼点头允许,这才抽出佩剑,双手捧给吕惠卿。吕惠卿走到纸甲之前,让侍卫将两副纸甲叠在一起拉开,他提起剑来,随手捅过,便见那纸盔甲有如薄纸一般,一剑洞穿两层盔甲,吕惠卿随手捅了几下,那盔甲上便有几个大洞
赵顼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张若水与苏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文彦博铁青着脸,默不作声。吕惠卿笑道:“陛下,文相公请看,这便是官营之物,军国之器。”说罢,一剑挥向一杆长枪枪杆,便听一声细响,枪杆断为两截。他又提起一杆长枪,用手一扳,一个枪头竟被他拧了下来“臣,书生尔竟能手断长枪”吕惠卿厉声说道:“武库之中保存此物,不知何用此虽军器监设立之前之物,然臣曾判军器监,深知其中利弊,军器监设立之后,虽然力行责任明确,但不少军器之成本也因此提高,军衣帐篷,针线粗糙,制造鄙陋,众所周知。更有一弊,是生产之时不计成本,浪费甚多。今有官民两便之事,陛下当早下圣断。”
文彦博一时无语。司马光与吴充顾视一眼,一齐道:“臣等细想,亦以为可行。然此事犹有细节,招标由枢院或是军器监主持如何防止作坊擅自生产军衣营帐卖给民间甚至敌国如此等等,虽为小事,不可不虑。”
“此谋国之言。”石越赞道,“臣以为苏颂熟知军器生产情弊,章惇心思细缜,可着二人详定以闻。”
“至于部分兵器生产民营,臣依然有异议。万一有人借此屯集兵器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司马光于此坚决反对。
一直不曾说话的韩维忽然说道:“君实过虑了。民营之兵器,实则民间铁匠即可打造,若有人要行谋反之事,本就无法防止。而凡生产兵器之民营作坊,所造兵器皆有标号,卖给何人,亦要登记。而且要购买许可之令,生产多少,生产何种武器,皆有限制,由卫尉寺派人监督。若要由此来谋反,只怕更露痕迹。许可民间制造兵器,实是为鼓励民间习武,而且是在军器监诸作坊之外,多一些储备,平时朝廷不用花钱供养,反可从中收税,而缓急之时可用。凡民营兵器作坊,朝廷亦可鼓励其研制新式武器,包括火器,但是必须向朝廷申报,由枢密院最终决定是否可以研制。若研制成功,其有利军国者,即可以由军队购买装备,军器监下属设立兵器专利局,其研制之武器若能申请专利,十年内许其独家生产,别家若要生产,则要付购买专利之费。军队不要者,能否卖给民间,亦须由枢院批准。如此,使其研究能尽量为军队所用。如此,不仅可以节省朝廷研究费用,亦可集思广益,实是强国善策。”
“正是如此,兵器民营,并非随便许可。凡能得许可之令者,要家世清白,有足够之资产,而且其家眷必须迁居汴京,置于朝廷控制之下。这些人实是朝廷养在民间之鹰犬。”石越深感每进一小步之艰难,对敌国则讲“在德不在险”,对本国百姓就不肯讲“在德不在险”了这种态度,石越实是非常不以为然,但是司马光等人的顾虑,亦有其立场,而且有强烈的代表性,他不得不设法消除其疑虑。
赵顼望了地下那断枪残甲一眼,凝视文彦博,问道:“文公以为如何”
“臣终惧养虎为患,望陛下三思。”无论如何,文彦博都无法信任商人对国家的忠心。
“朕当再思之。明日朕先下诏,废持兵之禁令。苏卿、章卿可去筹划军衣等军资生产向民间招标之事。张若水、李向安会同苏颂,检视武库兵器,若下次朕再发现武库中还有这种不中用之物,小心你三人项上人头。诸葛弩等兵器民营化,再下廷议。”
“陛下圣明”
当石越回府之时,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石越刚刚踏进府中,石安便迎了出来,禀道:“参政,二员外和智缘大师在客厅等候已久。”石越这才想起此事,也不及更衣,便直接往客厅走去。人未进门,瞅见唐甘南与智缘正在吃茶,而潘照临、陈良坐在下首相陪,侍剑则站立一旁侍候,石越高声笑道:“二叔,大师,可想煞我了。”
众人这才知道石越回来了,一齐起身,唐甘南笑道:“贤侄别来无恙。”智缘则高宣佛号,合十道:“贫僧有礼。”
石越连忙还礼,一面笑道:“快快请坐。大师、二叔,让你们久等,多有不敬,还望恕罪。”又向侍剑问道:“斋宴可有备好”
侍剑笑道:“已然妥当,便等参政回府。”
“那便先开宴。”一面又告罪道:“刚刚回府,未及更衣。我先进去更衣,恕罪。”又向唐甘南与智缘分别告了罪,方进里间更衣。到了内室,梓儿正在研墨,见石越回来,忙吩咐阿旺去取了衣裳,一面笑道:“大哥可是忙煞,今儿个二叔已等了很久。”
石越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朝中事情太多,一时半会竟是撕掳不清。几乎忘记此事。”
“十一月初一清河郡主下嫁狄将军,十一月初三包公子迎娶程家小姐,大哥可不许忘记了。这两处你一定要到的。”梓儿一面从阿旺手中取过衣服,替石越更衣,一面柔声提醒道。
“这等事情就要劳烦夫人提醒了。”石越俯首亲了梓儿一口,眼角却见几上摆着一件物什,不由吃了一惊,问道:“那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