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流言。”石从荣笑道:“前日石越召见韩拖古烈,责问他军队聚结之事,姓韩的不仅断然否认,反而再三说什么宋辽是兄弟之国,辽国绝不会无故犯界。还反问石越,道高丽原是辽国家奴,宋丽间的盟约理应知会辽国,反向他索要杭州谈判的文书副本。这还不算完,韩拖古烈离开尚书省后,又跑到学士院去说辽国不会犯界,请他们代向皇上禀奏,翰林学士顿时哗然,道军国机密,两府瞒谁也不能瞒学士院,一个个跑到政事堂质问,令石越焦头烂额。姓韩的更加得意,反而扬言,要到太学、白水潭,再三说明宋辽兄弟,辽国必不侵宋。石越不得不当着众翰林学士和韩某人的面自打耳光,说辽国只是平常的军事调动,他问问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这韩拖古烈确实不简单,我还从未见过石越吃这么大哑巴亏。”石得一幸灾乐祸的笑道:“他料到了朝廷害怕人心惶惶,所以反而大声嚷嚷,迫使石越自打耳光。将来契丹若真的入侵,石越这些话,必成把柄,台谏一定会算这笔旧账,又可以从内部扰乱朝廷,打击朝野对石越的信心。两府将如此大的事情瞒着学士院,休说翰林学士会不满,连台谏也会不满。”
“他这么一闹将起来,其实昨日便见效果了。”石从荣亦是事不关己地笑道,他对韩拖古烈佩服得五体投地,“昨日郭老头去大名,检阅河北禁军操练、演习事,都是轻装简从,赶了个大早,偷偷摸摸走的。枢府调动超过十万禁军,在河北、河东诸路举行演习,也是静悄悄下达的。京师禁军调动,只说是例行操练”
“便让相公、参政们去好好操心这些大事。”石得一站起身来,笑道:“我也该进宫了。”
只要一踏入宫城的范围,石得一马上就变得低眉顺目,脸上还略显戚容,以表示他十分担忧皇帝的病情。这日,为了尽量避免碰到两府的宰相,惹一身的晦气,石得一特意取道左掖门进宫,不料才从左银台门钻进横街,却碰到了柔嘉。
石得一在心里暗暗叫苦,一面却也只得上前去请安。却听柔嘉劈头问道:“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嚼舌头了”
石得一以为柔嘉来替太子出头,不由吓了一跳,忙赔着笑,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县主,老奴可有点听不明白”
“你这滑奴,休要装糊涂”柔嘉拿着鞭子,使劲戳着石得一的脑门,斥道:“官家的病昨天明明有好转,若非你搬弄是非,怎会忽然又恶化”
“县主说什么”石得一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我问过太医,太医说官家今日情绪忽然激动,才会前功尽弃”柔嘉虽然是恶狠狠地瞪着石得一,但眼眶晶莹欲滴,却是眼泪都快都出来了。
“老奴纵有一万个胆子,亦不敢在这个时候在官家面说乱说什么。老奴他事不敢说,但对官家,绝对忠心耿耿。县主,官家现在怎么样”
柔嘉狠狠地盯着石得一,过了好一会,才将鞭子缓缓放下,恨声道:“莫叫我知道是你搬弄是非,否则我定将你千刀万剐”说罢便扔下石得一,转身朝尚药局方向离去。
石得一望着柔嘉的背影,心里暗暗揣测着,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令得皇帝如此激动难道
第十三章 一夜大雪风喧豗
第五十三节
熙宁十八年,一月八日,晚,福宁殿,大雪。
赵顼躺在床上,只觉得周围一片静寂,静得他能听到雪花片片坠落的声音,静得就连烛油滴落、烛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都清晰得惊人,只是,为何此刻却静得连一声呼吸都听不见难道此时,偌大的宫殿里竟然连一个宫女与内侍都没有吗他忽然近乎荒唐的可怜起自己的孤独来。于是他只能驱使着思绪飘远些,李向安说,外头已经积雪数寸。如果是在过去,这时应该是他刚刚批阅完奏疏后吧他应该会带着内侍出去赏玩月夜的雪景,或者去西角楼的城楼上,看看京城的夜景。虽说初九的晚上灯节才正式开始,但初八的晚上,汴京城里却四处都已经张灯结彩,预备迎接这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宣德门外开始,几乎遍及汴京城所有重要的街道上,早扎好各种灯架,这些灯,有的大至数丈方圆,哪怕站在宫墙之上,都能看得一目了然。
到了灯节开始,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行如织,个个穿红戴绿,喜气洋洋的在夜市里游玩,他甚至听说灯节的每一个夜晚结束后,人们被踏掉的鞋子都会有五六千只之多。唉,他突然很羡慕这些开封的百姓,作为一个力图有为的君主,他自从登上皇位后,就再不曾享受过这些所有人都能享受的快乐。到了现在,他更是连看一眼都已不可能,只能在回忆里追寻那些依稀尚存的欢乐。
尤其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生命在急遂消失的声音,仿佛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马上就要倾尽最后的水滴。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作为一个皇帝,他不得不被迫经常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然后精明理智的计算一切,只是,他永远不曾计算到,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时,竟会是这样的孤独与痛苦,无助且留恋。
但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早在此刻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他就已经悲哀的觉识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坏的木头里,他其实也曾不止一次的盼望过这种日子能早些结束,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这样的感觉实是一种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之时,他突然又留恋起来。他其实从不曾厌倦人生,他从来都充满希望,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国家,他其实舍不得离开这个属于他的天下,舍不得自己未尽的事业。
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若能再给朕一点时间的话这个声音忽然在他心里大声的响起来,涌动起他最后的希望与期盼,他几乎是虔诚的向那看不见的上天祈求着:不是说皇帝是天之子么那便请上天听到朕的恳求吧朕想等着六哥长大,朕想击败北面的强敌,朕想收复祖宗的河山
但他的祈求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丝毫的回音,他突然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一种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攫住了他,让他彻底的绝望不知何时,向皇后又来到了他的床边,眼含泪水的注视着他,他转过目光望着她,这么多日来衣不解带的侍候,让向皇后的身体已经单薄得如同一张纸片,教原本就不甚至美貌又已经年届中年的她看起来更显得衰老憔悴,但此刻,他却突然间对这个他从不曾爱过的女人多出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柔情。
这个自己尚在潜邸时就迎娶的女子,一贯的敦厚本分,克已守礼,教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却也难得让人对她生出什么怜爱之心,所以,自己虽然一直对她敬重有加,却也从不曾真正的对她好过,直到此时,他才突然生出一种辜负的心情,他想起这个女子才嫁给自己的时候,总是羞涩的低垂着头,轻声细语的说话,拘谨老实不像他的妻子,倒象初选进宫方受教聆的宫女,只在偶尔眼角的余光里,才看到她温柔注视自己的目光中,也有那么一抹热烈。只是这抹热烈,就如同眼角的余光一样,在他心中,都处于太过次要的位置,都不值得如何的重视。再后来,自己做了皇帝,虽说一心励精图治,但后宫的妃子还是一日多过一日,这些女子,或玲珑,或娇俏,总有一些特别的系人心处,越发衬得这个贤良的皇后庄重无趣。那些后宫的女子都爱争执,爱吃醋,爱闹别扭,他终于明白这其实是女子的天性,于是不免怀有恶意的猜想:她强忍这一切,是否觉得辛苦
回想起这一切,他忽然惊觉,他居然直到这一刻,才开始怜惜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太晚了些如果如果再有一点时间,朕一定要对她更好一些
但随即,他又看到了悄无声息走进来的李向安,一如既往的弯腰叉手侍立着,他身后帷幕之外,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太医正头并着头,是在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熬不过今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