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就孤注一掷吧。只是还有一样难处,所有银钱股票,俱不在我手里,这事还得好费周折呢。”际云诧异道:“怎么四爷自己的钱,却不在自己手里,难道全押给人了不成”瑞方道:“你不知道,我们家里是六爷当家,所有金银产业,全在他手里。六爷是一位经济大家,滴水不漏,所以我把家事全托付了他。如今要从他手里再拿出这么多钱来,他一定不认可。看起来,岂不要费唇舌”际云道:“据我看,这事并不难办。六爷也是做官的人,他很知道做官的出息。只要你破釜沉舟地将利害说一说,我想六爷决不至固执不通。”瑞方道:“但愿这样不好吗回头我先说着看吧。”际云告辞去了,说我明天再听好音。
瑞方将他送走,天已四更多了。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忽然想到升了官,四川总督安稳到手,便高兴得了不得;忽然想到四五十万白花了,又不觉心疼得难过。方寸之中,如同开了锅一般。好容易熬到天亮,方才闭眼睡着。睡了一刻,便起来,刻不容缓地要开家庭会议。原来瑞方弟兄共有三人,他本人是长兄,大排行却居第四。他的两个弟弟,老五叫瑞绵;老六叫瑞锦。他原是一榜出身,由工部郎中外放府道,转任两司,荐升督抚,总算是一帆风顺。两个弟弟全是笔帖式出身,老五现为理藩院员外郎,老六是度支部主事。他弟兄三个虽是一母同胞,脾气却判然迥异。瑞方是名士派,专好吟风咏月,卖弄风流。又有金石画之癖,所挣几个钱,满消耗在这些无用的废物上。瑞绵是吃喝嫖赌吸大烟,无所不好,终日同一群流氓胡闯混闹。所当的差事,不过挂一个空名。家里的钱,只要叫他拿着,随手就尽。唯有六爷瑞锦,却是天生的经济好手,连一个铜子轻易也舍不得花掉。在部里当差事,总是回家吃饭。有时候饿极了,只叫听差的买两个烧饼,两根油麻花,就开水送下去,便算是一顿饭。要想叫他饭馆吃几毛钱,要了命也不肯的。瑞方见他这样,所以把财产交给他经管。他过日子非常俭省,每天只给厨子八吊大钱菜钱,合制钱一吊六百文。家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十余口,每人连两个铜子全合不到,除去白菜豆腐之外,什么也不能吃。因此一家人,没有不恨瑞锦的。唯有瑞方的姨太太,同他儿子瑞琦,尤其恨得厉害。
瑞方的这位姨太太,来路不正,儿子却是她生的,大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当日项子城同瑞方极要好,本想要换着做亲:瑞方将女儿许了项子城第六个少爷;项子城想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琦。后来一打听是庶出,而且这瑞琦又天生的下流。要论他的资质,真有过顶聪明,十七岁便到英国去留学。去了六七年,曾在伦敦大学毕过业,英文是极好了,而且汉文也不坏。回国廷试,考列一等,钦赐的进士,发往邮传部当差。当差不过是个名儿,终日花天酒地,同一群八旗阔少在一处鬼混。用钱花,便向他老子瞪着眼要。瑞方是真怕他,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瑞琦自留学回来,终日大嚷着革命。他也是同盟会的会员,同一班革命党全通声气。他老子做着满清的官,他却大骂满清不是东西,非推倒爱新觉罗不算英雄好汉。瑞方终日提心吊胆,怕他在外边闯祸。他也说得好:只要有钱给我花,我就不提革命两个字;什么时候没钱,什么时候就革命。因此把瑞方挟制住了,无论要多少钱,也得百依百顺。这个风声传出去,项子城知道他是不成材的东西,所以换亲的话,不再提起。瑞方只好在旗人队里,给他定了一门亲。到底项子城心里,总觉有点抱歉,对不住瑞方。后来打听他有几个侄儿,才知道瑞锦屋里有一个孩子,比瑞琦小两岁,名叫瑞瑜,倒是循规蹈矩,比瑞琦强得多。于是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瑜,也算换了一门亲。
瑞方的两个太太,终日吵闹。大太太说:“我虽然没有儿子,却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家事全得由我做主。哪里赶来无主的野妇,也要跑到家来充太太什么叫儿子,儿子准姓瑞吗”二太太听了,如何肯饶哭着喊着的,要同瑞方拼命。说:“当初你说家里没有太太,我才嫁给你。你要是有太太,用八抬轿抬我也不来。儿子给你养大,到如今反倒受起气来。什么叫姓瑞不姓瑞这事得问你,他到底姓瑞不姓瑞你说一句公道话如果不姓瑞,我立刻带着这野杂种,走清秋大路,也省得玷辱你姓瑞的好门庭要是姓瑞啊,常言说,母以子贵,连皇上家全有定例的。同治爷谁不知道是西宫偏妃生的,怎么慈禧就是皇太后呢我既然生了儿子,就不能算妾。她是大婆,我也是大婆。咱们从今以后,得把名分定个清清白白似这样糊里糊涂,受一辈子气,我宁可死了,也不能甘心的。你就是快快说吧”
太太正在吵着,偏巧瑞琦从他门前经过,她便跑出来,一把将瑞琦拉进屋中,哭着喊道:“好了好了,今天唱一出父子会吧”又指着瑞琦问道:“好孩子,你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你到底姓瑞不姓瑞”瑞琦茫然不知所以,便发急道:“姨娘,你莫非是疯了无缘无故,闹的是什么”姨太太听瑞琦管她叫姨娘,益发火上加油,左右开弓,便打了瑞琦两个嘴巴。骂道:“小畜生,混账崽子,你先领着头儿管我叫姨娘。你身从何处来十月怀胎,三年乳哺,我把你养了这么大,你倒作践起我来了我还活在世上现什么眼”瑞琦挨打更急了,跺脚道:“你凭什么打人呢我不叫你姨娘,应当叫你什么”原来瑞琦最怕人说他是庶出,因此对于嫡母倒是致敬尽礼,把娘字叫得格外亲热。唯有对于这亲娘,轻易连一句话也不肯过,仿佛是远嫌似的。如今贸贸然被她揪住,本来就老大不痛快;又跟着挨了两个嘴巴,他如何肯受便撒泼打滚地闹起来,母子二人打作一团。瑞方只得亲自去拉,又喊来丫鬟女仆,帮着拉开。
瑞方被姨太太挤得本就没有好气,如今见瑞琦这般蛮横,更是气上加气,便想在儿子身上发泄。过来下狠劲踹了瑞琦两脚,骂道:“无父无君的忤逆种子,你连亲娘都没有了,我要你作什么来呀来呀”这一喊来呀,家里的仆人上来一大群。瑞方喝令:“把这小畜生给我捆起来我送他到法庭,好好地管教管教。”家人只答应嗻嗻,却没有一个人肯动手。瑞琦躺在地上,冲着他爹说道:“好老子,你不用送我,我还要自首呢你受了革命党的运动,在北京当汉奸。孙文给你汇了二十万现款,你存在正金银行,我早就知道。索性咱们唱一出家庭革命吧,你不叫我好死,我也不能叫你好活着”瑞方一听这话,又是怕又是气,软瘫在椅子上,只是喘气,一句也说不上来。正在难解难分之际,算是来了一个救命星,便是上文说过瑞方多年的武巡捕李虎臣。他听见后宅大嚷大闹,连忙跑进来,正赶上瑞琦在这里胡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将瑞琦从地上拖起来,拖了就走。瑞琦还是乱嚷乱骂,他也满不管,一直将他挟出大门。门外恰停着一辆马车,是预备瑞绵上衙门的。李虎臣也不问,硬把瑞琦填进车厢,自己也随着坐上,吩咐赶马车的:“快快开车,到前门西百顺胡同,三喜清吟小班。”赶马车的发急道:“不成不成,这是预备五老爷上理藩院的。等送他回来,少爷再坐吧,这事小人可不敢做主。”李虎臣道:“你自管走,不要紧。五老爷不答应,全有我呢。”赶马车的依然不肯动,虎臣急了,又从车里出来,伸手将鞭子夺过,一脚将赶车的踹下去,他便坐在上面,一摇鞭子,风驰电掣,早跑下去了。赶车的在后边追着,又是哭又是喊,他哪里听得见,只得骂着回来,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