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吹来的风凉凉地擦过鼻尖,带着一点阔叶植物特有的清香。没有人声,只余一片聒噪沸腾的虫鸣。阳光也少,费尽力气般地挤破浓密肥厚的枝叶,仍是斑斑驳驳的一点投射。
30年代的法式洋房倚崖而建,占地足有数十亩,鸽灰色的墙板,尖顶,廊柱,雕花,老虎窗,样样俱全,身后对牢一片海,像足儿时翻阅过的欧美童话。
房前用暗褐色的围栏圈出一方小小庭院,门前两株高大的洋槐用做已吐出雪白的花串,香气四溢。有皮肤黝黑的园丁在放着希腊雕像的小花园里侍候花草,见他们过来十分友善地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
尹芝没来由紧张,手心冒汗。乃娟拍他的手背:“不必担心,这里人都好,你会喜欢。无须太拘谨,做好分内之事。”
尹芝点头,却忽然想起,还没请教病人怎么称呼。总不好张口叫人许太太。“他姓沈,名喻然,你叫他全名就好,亦可称他沈少,怎样都好,他并不挂心这些细节。”
她边答边按门旁的一只铃,尹芝注意铃下有块小小的木牌,上头用花体英文斜斜地写cutoff,好怪的名字。门许久才开,来应门的是位看上去年不足二十的姑娘,刚一张口,鼻中便带哭音,“乃娟姐,你总算回来。”
乃娟忙问:“出了什么事。“
“沈少方才在浴室中跌倒。”摔一跤本不算大事,可对于这样的病人,任何伤患都随时致命。
“受了伤”
“不知道,他不肯给人看,路医生和许先生都在回来的路上,管家正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看他,阿芝你随我来。”
尹芝随堂姐走入屋内,吓住。
倘若门口设有售票处,她恐怕以为自己进了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博物馆。垂落无数珠片的水晶吊灯,没有生火的欧式壁炉,重重叠叠的天鹅绒窗帘,巨幅壁画,所有的家具皆似古董,维护得十分好,只感沧桑不见陈旧。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精雕细琢,这样华丽,华丽到不像一个家。
上了二楼,又是另外一番世界。透过长窗见到一片青色的海,低头看下去,有自岩壁上开凿的石阶,叫人双脚发软。
堂姐忽然停下身,“不了,还是在这等我一下。”
“不须我帮忙”堂姐摇头,转身朝另一头去了,在阳光凝聚的一处推门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病人上
尹芝站在走廊一头看风景。
有紧实的脚步声踏过的楼梯,她探头去看,外套尚未脱去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楼来,身后跟着方才前来应门的小女佣。她确信这是许家家主而绝非方才提起的医生路氏,不单单是他没提药箱,而是他周身散发着掌控者意味尤其强烈。尹芝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对方眼中此刻全无他物,以最干脆利落的姿自她身旁经过。
尹芝有些不知所措,放眼望去,前前后后十几间屋,仅三十六码的一双脚却无处安放。她只得盯着墙壁上的西洋挂画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她无慧眼鉴别真赝,只一味专注于画中人的神态同衣着,十足无趣。
挨过一段时间,方才的小女佣从房中出来,俏皮地朝她努努嘴。尹芝一冲她笑,她便立刻溜到她身边来。这姑娘明眉眼玲珑,样貌稚气未脱。
尹芝跟他打听:“他怎么样”她一时间仍不知怎样称呼沈喻然。
小女佣一摊手,像是老大为难道:“闹脾气呢。”
尹芝不懂这闹脾气究竟怎么个闹法,她问的是他的病情。
“那位路医生怎么还未到”
对方连连叹气,“回来的急,出了事故,现在人在医院。”
赶来救人的医者此刻也要人来医,真是祸不单行。
小女佣跟着叹气,但转念又说,“我还有事去通知厨娘,你随便坐,站着多累。”
尹芝点头应着,人却没动,堂姐叫她在这里等,她不好离开。
小女佣欲下楼,忽然又转身道:“叫我韶韶。”便噔噔蹬一蹦一跳地去了。那样子煞是活泼可爱。
过了一会堂姐也出来,站在门口意她过去,“路医生在路上耽搁,方才叫来的医生又不熟悉山路,许先生想亲自带喻然到医院去,你也来帮忙。”
这么兴师动众,“伤得严重”
乃娟摇头,“也不算,先生不放心。”
“不如叫我去看看,或许帮得上忙。”这病折腾不得,送医路上恐有闪失。
堂姐眼里一瞬间闪过的不信任感尹芝没有看漏,好在她很快说,“我须请示先生。”
尹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死读四年书,临床经验甚少。观摩课她总抢在前头,站在玻璃窗外,手心却时常微微出汗,实在不算可造之材。
等了片刻,出来请她进去的却是管家。她二话不说大哧哧往里面闯,却被当即拦下,“尹小姐,麻烦先去清洗。”
尹芝惊讶,随即才明白。不觉有些面红,心里又十分愤然,说到头病人最脏,这等生死关头还有这样多讲究。
她进了盥洗室,扭开龙头,十根指头搓得咯吱响。
主卧宽敞得超乎想象。
先是一间小厅,放一张扇贝形状小沙发,雕刻睡莲花纹的方几上有一台旧式留声机。一盆叫不出名的植物被悉心照料,生得枝繁叶茂。对面则是三角钢琴,有本琴谱半开着丢在琴凳上,一旁的橡木书架上,错落有致数百本张唱片。起居室门半开,虽已入夏,房中仍旧紧闭着窗,空气有些潮热,似熏了微甜的香,半暗的光线令人有短短的昏然。脚下软绵绵,绘有文艺复兴式盘涤纹的波斯地毯雍容华贵,上头放置的宽大四柱床垂下巨大的塔夫绸幔帐。许家家主斜坐在床侧一下下轻抚床中人的额头,见她进来,只是微微朝她点了个头。无须多问,他自然清楚她的来历。
尹芝于是走上前去,轻声道,“可否叫我看看伤”
堂姐伸手过去拨开一侧碍事的帐子,尹芝随着她的动作探过身去,床上的人背对她侧躺,只看见散落一枕的乌黑短发以及一段分外白皙的脖颈。半身搭一条薄毯,起伏的轮廓十分瘦小,像个女孩子。在这人人需要摇扇子的季节,他却似是冷得缩做一小团,不住颤抖。
许先生在他耳旁低声道,“是你新来的医护尹小姐,给她看看好不好”
没有回答,房中一片寂寂。
许先生抬头对尹芝道:“他今早不小心跌坐在地上,现在臀上有块儿淤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