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相处,他也知道曹操从来都是一个会苦中作乐的人,这点风雪还阻挡不了他的笑容。仿佛一闭眼就可以看见在风雪咆哮见,曹操骑在马上哼着东山的模样。
说来这个诗经里的东山,这也是郭嘉所喜欢的诗篇。郭嘉闲的时候常常看看诗经,摇头晃脑的哼唱几句,大约是曹操在一边看得久了,也就学了那么几句,时不时下意识的哼起来。每次见曹操煞有介事的跑着调的时候,郭嘉都忍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那个人却依旧是严肃认真的哼唱着,跑着调
曹操回城后第一个看见的是郭嘉的大夫,老人家焦急的模样,似乎是等了很久。
“怎么样,好些了”征途疲倦,曹操还来不及脱下铠甲就急急询问。
老大夫摇摇头,沉默无言。
曹操亦沉默,一路上他都在期待一句话,却终究等不到。也或许在远远看见老大夫紧锁的眉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只是他当时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老大夫的皱眉只是自己的错觉。如今,老大夫的沉默让他再也难自欺欺人。
郭嘉的病很重。
老大夫接手后才发现这病已经是患了许久,郭嘉一直在刻意隐瞒,才没有引起曹操注意。然而郭嘉常年操劳,又是生活糜烂无规律,本来就不合适养病,加上身体本就虚,一时之间气血紊乱,怕是难以治疗。
曹操问及有几分把握治愈,老大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了。曹操抿嘴,长叹一口气。
“那日后郭祭酒问起来”
“就说是病好些了,三四年调养就可以治愈。”曹操道。
他觉得困倦不堪,近来一连换了三四个大夫去查看,几乎个个回来都是摇头,这样的病他们没见过,也没有把握治愈。每一次听到病情汇报,就仿佛如一双无形的手,一字一句把他的胸口撕裂开,掏出心肺一般。胸口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时下天气寒冷,郭嘉的病向来是到暑热时才严重起来,如今一个冬春交替就把他折磨的要死要活。原先看病的华大夫不在了,曹操给郭嘉换了个陌生模样的大夫,这个大夫倒是好脾气,除了不让他喝酒其他时候总是笑眯眯的。郭嘉每每问起病情,大夫总是回答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让郭嘉摸不到头脑。他看得出分明用的药量越来越大,自己身体上的不适感也越来越严重,为何医生却觉得不是病入膏肓而是在逐渐转好呢。
算了。郭嘉摇头。想这些也没有意义,总归医生说好,那便是好吧。
“今天怎样”郭嘉看着老大夫老的像树皮一样的手握着笔,一笔一划写了药房,交递给了仆从。
“好些了,好些了。”老大夫连连点头。
“好些了是好多少”
“”老大夫愣了愣,迟疑道“要不了两三年功夫就可以痊愈。”
郭嘉淡然点点头,轻言:“但愿如你所言。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想来父母也不会欺瞒晚辈后生。”
老大夫有些无措,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一时被抬举的过高而惶恐。“哪里那里,想来祭酒大人如此比拟,愚叟哪里担得起。想来您的父母自然不会是常人,愚叟怎堪比较”
郭嘉收了手笑容,摇头“不不不,嘉的父亲就是个平头百姓,没有出人头地之处,一辈子辛劳或许死后便很快会被人忘记了。嘉的母亲容姿平平,也称不上是才德兼备的贤母。我小时候和荀彧也就是那个荀令君交好,我常常想啊,如果自己生在他家,那该是有多好。”
老者若有所思,郭嘉见状,便继续自顾自的讲起来。
“门第的低微所带来的糟糕之处,我真是体会干净了。”郭嘉自嘲“父母幸苦凑起来钱供我去书院读书,同窗无不是当地望族。无论我做什么,他们总会找到嘲笑我侮辱我的理由,那时的我,似乎每一天都活在深渊里。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读书,要么,一辈子都会坠落在这个无尽的深渊里像我父亲一样。
他们知道我家门寒酸,常常趁机捣乱,这个我也是习惯。只是那天,我刚刚得了新书,还没来及看便被撕毁了丢到了湖里。我当时在湖边茫然无措,着急的快要哭出来,我知道我家里不比他们,我不可能再得到第二本。我站在湖边觉得头脑里每一寸血肉几乎都在经历爆炸,从一个点蔓延开,扩散到全身心”。
“他们看见我绝望的模样,于是更加开心,嬉笑着说着侮辱我的话,说着说着还附身去捡土块砸我,他们知道我不敢还手是啊,我的门第哪里敢惹得起他们。我当时闭着眼睛,真有一种一头栽进湖里再也不出来,就那么消失在这个深渊里的冲动。但是我知道我不行。我当时告诉自己,我长大后,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那么一瞬间,老大夫看见郭嘉眼中掠过的一丝阴霾。那样的神情,和他往日里所熟识的郭祭酒一点也不相同,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么那些人”老者听得有些骇然,眼前这个在普通人看起来清高的不可一世的军师祭酒曾经竟然如此之潦倒。一字一句说的平淡,却又好像是剥离开血肉,直直的掀开心底埋藏的最深的伤口一样,血淋淋,难以直视。
“效力于袁氏。”郭嘉淡淡的笑道,摇了摇头继续说“其实那天,在他们侮辱我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当时我觉得那个人真的好傻好笨,简直不可理喻。他当时突然冲出来,像个小大人一样,拿着一本论语对着那些狂徒一本正经说了些之乎者也的话,噗嗤,我当时真的奇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傻的人。他们怎么会听呢,到头来不过是连累的他也被土块乱砸了一通。”
“那是”老者问。
“荀令君,荀彧。”郭嘉笑“我从小就不明白他的思维,到现在也是。”
老者继续沉默,一副若有所思。
郭嘉侧头看了看对方的神情,问“大夫您在想什么”
“大人,抱歉,胡思乱想,说出来也是冒犯。”
“无妨。”郭嘉笑。
“真是冒犯了。愚叟听着大人的话,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儿子,他和你很像,都很好强。老叟也是没出息,没给他一个好的门第,他不甘于此,打小就出奇刻苦,看得我是心疼。”
“后来呢。”
老者蠕动了蠕动干裂的嘴唇,摇头道:“后来后来被一伙人拉去当兵了,他是不愿意的。他说他会很快回来,还开玩笑说着什么回来了想吃我猎的鸽子肉。”
郭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默无言。
“现在啊,他走了差不多四十年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鸽子肉的味道。”老者低了低头,眼眶微微泛红。“也可能早都死掉了吧,不知道尸体被丢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郭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只是莫名有些惭愧感。他开始有些理解自己眼中愚笨的荀彧,那个人总是厌倦杀伐,或许他才是对的。细细看来,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但凡战争都是罪恶的。一个人的死亡对于将领来说真的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数据,但是对于那个人而言,则是一生的意义。
史册一笔,多少家破人亡掩盖在冰冷的撇捺之间。
终究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变成白骨的,都会变成那些可以忽略的数据,包括郭嘉自己,和曹操。叱咤风云穷兵黩武到最后,多少天荒地老繁华富贵也不过是黄粱一梦。
郭嘉闭目,如今患病缠绵病床,也是因为杀伐过重的报应吧,毕竟十一年来死在他的计策之下的亡魂他自己也算不清。家国恩仇,到头一场虚无,自己是为了什么
大概为了曹操。
是啊,为了曹操。为了他,自己可以舍弃太多破坏太多。然而这一切也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倾慕,朝朝暮暮萦绕心头的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