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白愁飞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忽然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白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倒下。
白愁飞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黯然笑道:“我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白愁飞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合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痉挛,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白愁飞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白愁飞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白愁飞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白愁飞苦笑摇头:“我不是李寻欢。”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帮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黯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做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委曲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痉挛,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地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白愁飞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白愁飞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的这个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白愁飞皱眉,再次开口:“我不是李寻欢。”
易明堂轻笑:“我知道,你不是李寻欢,是白愁飞。”
白愁飞一怔,而后黯然点头:“我本来可以早些出手的,可是我”
“我明白。”易明堂打断了他:“你怕自己名声太坏,让我们知道是你救了我们后,就是会自杀也不愿被你救。”
白愁飞仰头,他眼中已有热泪。
“你这一年,怕是过的不容易,也不曾听说过江湖上的事情。”易明堂叹气:“在你杀了那些人后不到几个月,你的恶名不过刚传开不久,李寻欢就单身上了少林。他拿他的名声,性命做保。说你白愁飞并不是一个那样的人。”
白愁飞猛的站起,抬头。在地上怪异的翻着跟头。他不想哭,不想流泪,可在这一瞬间无法控制。
易明堂在等,等白愁飞翻完九十七个跟头站回原来的地方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现在我们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白愁飞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