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的一连十几日里,慕容瑾再没见到过刘离,甚至连他的消息也不曾听到过一星半点。
凭心而论,这件事的确让他万分惊讶,可说到底,这样的身世纠葛在帝王家是太过寻常的了,几乎历朝历代都有,还未见得所有的沧海遗珠都终究能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他父皇这一朝,现放着的不是还有个慕容雨晴么
然而站在刘离的立场上来看,这的确也算是晴天霹雳了。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父母竟然一直在伙同当今圣上一道欺骗他,这自然不会是什么令人好受的事。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其实就在身边,还时常能见到,可他竟然一点端倪都不曾瞧出来。若不是偶然发现的这封信,只怕是要被瞒着一辈子了。本来以为自己是地位显赫的尚书府嫡出独子,即便是身上要背负着一族的命脉,也终究不是多大的担子。可乍然就变成了艺妓的私生子,身世为人所诟病不说,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愿意与自己相认。这样骤然出现的变故,无异于在他的生命里掷下了一道惊雷,震得他全身发麻。
自从得知了真相,刘离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刘尚书和夫人,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慕容瑾。于是他索性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只谎称说着了风寒,将养几日就好了。
不知不觉到了年下,尚书府里人人都在忙碌着,而刘离只得百无聊赖地闷在书房里,对什么事都毫无兴致。
这一日,年关将近,慕容凌鹰却忽然只身造访。因只着了常服,也不叫府里的人拘礼,自己径直来寻刘离。
甫一迈进书房,就闻得一阵浓烈的酒气,于是他笑了笑,道:
“这大冷天的,你倒是会享福。左右有别人在张罗着,你就只管躲在房里喝闷酒”说着又吸了吸鼻子,道,“这可是上好的汾酒,你一个人喝又有什么趣儿呢”
刘离歪坐在圈椅里,只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向墙边的桌子上努了努嘴,道:“可不就在那壶里,王爷想喝,自己去斟便是。”
慕容凌鹰也不跟他客气,自取了杯盏斟满,在刘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刘离并不答言,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随手把杯子掷到一边。
慕容凌鹰也不着急,只缓缓喝了一口,道:“七皇子可全都告诉我了。”
“是么。”刘离道,又倒了一杯,“他可真是多嘴。”
慕容凌鹰叹了口气,道:“你从前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帝王家是见惯了的。如今轮到你头上,你心里不好受也是极正常的。只是再怎么不好受,骨肉亲情,血脉相连,这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刘离却不看他,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半晌,才道:“我自然知道这是事实。可我心里的怨恨却挥之不去。我怨他当年对我的生母始乱终弃,恨他这些年来一直欺瞒于我。这一点和这个事实一样,不可改变。”
“那你究竟打算怎么办”慕容凌鹰问道,锐利的目光直直扫过刘离仍旧冷峻的脸孔。
“我不打算认他,也不打算当他是我父亲。他既然那么想摆脱我,那么我就成全他好了。但我会善待府里的父亲母亲,会一直陪在他们身边。毕竟这二十年来,他们并不曾亏欠过我什么,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在听命于皇上罢了。”刘离道,语调冷然,“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有一天他得知我已经知晓了真相,或者是大发慈悲想要认我,那我一定会立刻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让他再也见不到我。”
“你当真这样想”慕容凌鹰道,逡巡在他脸上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探寻。
刘离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沉默了片刻,方道:“他是皇上,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别人都无从反驳。可我如今实在是很好奇,他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曾有过一刻意识到他应该为我的出生和如今的境况负责连十三王爷尚且还把雨晴小姐养在府里那许多年,他倒好,一将我带回来就送给别人了。他是枝繁叶茂,子女很多,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可他根本就没在乎过我,既是这样,我又何必要认他”
慕容凌鹰叹了口气,道:“你和雨晴的情况还不一样。十三王兄再怎么样也不是皇上,他的一举一动并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况且,雨晴到底只是他的女儿,饶是这样,还总是被人排挤,最后不得不自请离开。可你就不同了,他若认了你,你便是皇子,那将会有多少双眼睛成日里都盯着你,你会遇到什么,根本无法预料。你的生母又是那样的身份,子凭母贵,你自然是无依无靠的了。宫里的手段你不是不晓得,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只怕不知要给你多少零碎折磨受呢”
“照你这样说。”刘离的语气有些讽刺,“我还要多谢他才是多谢他没让我陷入那般水深火热的境地”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慕容凌鹰摊了摊双手,道,“我只问你,倘若你处在十三王兄那样的境地,你会怎么做你会同意让雨晴离开王府么”
刘离皱了皱眉头,片刻才道:“从前我只觉得雨晴小姐也太软弱,倘若是我,必然不会让自己受那样的委屈,我一定会反抗。他们越是排挤我,我就越不能遂他们的意。至于十三王爷,雨晴小姐毕竟是他的女儿,他像那样任她在街上流浪也不管不顾,未免也太过分了些。”他停了停,又道,“可我如今再细想想,雨晴在王府里也过得不快乐,既然是这样,不如让她去走自己的路,去坚持自己的选择,兴许她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位子呢。”
慕容凌鹰起身踱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能体谅十三王兄的难处,那么难道皇兄的难处,你就不能体谅么”
刘离看了他一眼,道:“他并没有让我做过什么选择,我从来就没有雨晴小姐那样的机会。”
慕容凌鹰道:“也许,他是希望你能在一个安全的坏境下长大,然后等你能够接受了,再自己来做选择。”
“可在我看来,他并没有要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的意思。”刘离冷冷道。
“那是因为,身为刘离,你过得很幸福,他兴许不愿意去破坏。”慕容凌鹰意味深长地说道。
刘离张了张嘴,却又立刻闭上,仍旧低头沉默着。慕容凌鹰见状,无奈地笑了笑,道:“说了这半日的话,你想必也乏了,且先歇着吧。我可要回去了。”见刘离草草点头,他又低低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各处照旧是热闹了几天,但总也变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迎来了又一个年头。
正月里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洁白。这一日,苏荷正独自一人在嫩寒居里临摹扇子上的“断桥残雪”,糊了明纸的窗外有明晃晃的雪光透了进来,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极好,琼英缀雪,绛萼著霜。飘落的雪花堆积渐渐压弯了枝头,风过,便有残雪落地的簌簌声响。
她正专心画着,忽然听见了一阵响动,仿佛是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来人却是骆毅,他穿着一件厚实的银灰色棉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是穿来挡雪的。
苏荷的眼睛一亮,抿嘴一笑,放下笔走上前去,抬手拂落了他额前黑发间的细碎雪花,口中道:“这大雪天的,你不在府里和明日大哥赏雪,怎得还巴巴的跑到这里来了”
骆毅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领着她向暖炉边走去,一面笑道:“我见这几日的雪下得这样好,就想着你在做什么。方才去了一趟画斋,顺道来你这里讨口茶吃。”
苏荷伸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向暖炉边雕了花的小桌子上指了指,道:“茶可不就在那里,你自己倒来喝罢。这是新沏的敬亭绿雪,若是不好可别嫌弃。”
骆毅走过去倒了一杯,缓缓喝了一小口,才道:“若是如今就要嫌弃,往后那样长的光景,可该如何是好呢”
苏荷明白他话中所指,立刻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看他。而骆毅却只是暗自笑了笑,移步到桌边低头细看苏荷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