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当消遣听听一笑了之,这个外号自然也从来就没有出过缁衣教。
章无技,你这般虚虚实实,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孟惊鸿冷眼瞧去,地下的女人挣扎着向前爬行,背部的蝶骨微颤着一起一伏,仿佛一只折了翼的蝴蝶,在风雨里悸动着顽强的生命力。
章无技锲而不舍爬着,拖着背上那圈暗淡的牙印,一寸寸挪动。越过鬼面,依稀能望见郑有涯直挺挺的身影,奈何孟惊鸿就在身后,她不敢造次,只得当做不见。
一伸手,她牢牢抓住鬼面,泪光虚了视线,再也看不到郑有涯,她在心里默念:有涯,我要和这老魔头赌一赌,若你还有命等我,我便要这老魔头加倍偿还我们。若你等不到
切断悲观的念头,章无技扬声道:“老爹,你来看看这鬼面啊。娘亲等不到你回来,就成日里对着这鬼面感伤。对了对了,她还有一首唱词,这么唱的”
章无技刚要张口唱来,却根本想不起那些文绉绉的唱词,就连调子也起不开头。
这是营造气氛的关键时刻,章无技岂肯轻言放弃,可不能把大好的机会噎在嗓子眼里,无非就是唱哀怨一些,唱出弃妇思念负心汉的凄凉。
既然演戏就要撒开去耍,章无技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
“喂哟,嗨嗨哟。一只雄雀儿随风来,惹得雌雀儿心荡漾哎哟喂哟,嘿嘿嘿小窝里头两相偎,怎奈好景不久长呀不久长嘿嘿嘿雄雀儿狠心离开去,留那一只雌雀儿独悲凉啊独悲凉”章无技边想边唱,接不上的地方就“嘿嘿呀呀”乱吼。如此迂回往复,调子不知道跑偏了几回,从怡红院的“十八摸”拐到快绿阁的“念奴娇”,几乎把小时候在市井听到的那些小曲儿糟蹋了个遍。
“翩鸿御风来,平湖撩微澜。策马扬鞭去,相思寄千山。一重山,马蹄声声扰清闲;两重山,暮霭沉沉绣床前;千重山,离愁相思谁人怜”
司徒湄一个大家闺秀,思情也思得文雅,可不似章无技那般毫无掩饰地忽喊乱唱。好好的唱词被一通胡改,若此刻她还没领到孟婆汤,势必要在黄泉路上暴走。
孟惊鸿微微皱了下眉头,沉声道:“别唱了这一定不是司徒湄唱的”
章无技一时收不住,又“嘿嘿呵呵”拖了几拍,方才停住,一时间寂静如死,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孟惊鸿缓抬脚步,徐徐逼上前来,带过缕缕阴气。
孟惊鸿生气了,这次真的死定了。章无技拧起眉头,牢牢攥着鬼面,盯着那锋利的边缘默念道:鬼老头,你要是敢一脚踹过来,我就叫你鞋底开花
孟惊鸿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驻足,望着她背后那圈牙印,绷着的神情忽而柔缓,轻叹一声,道:“不该啊,司徒湄是文雅的闺秀,你怎么却像个市井无赖她没有正经教过你诗词歌赋吗”
章无技一愣,旋即飞扑上去,抱住孟惊鸿的小腿,涕泪交加嚎道:“老爹啊,我牙齿还没全部换完,就被司徒家的长辈扫地出门了,哪有机会聆听娘亲教导啊。接下来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常年在市井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还要受恶人和畜生的欺负,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别的哪敢想。后来阴差阳错进了千脚门,师傅也只教些拳脚功夫,没有书念啊再后来,我好不容易嫁了个相公,怎知道他自己也是根木头,对这些诗啊词啊一点兴趣都没有啊。说到我这个相公,他哪里都不好,就一点好,那就是对我还不错。可他现在被整得这般凄惨,也不知是死是活啊。爹啊,你快救救他啊,就当可怜可怜女儿哇,他死了就没人对女儿好了,没人对女儿好女儿就只能去寻死了,女儿死了就没有人孝敬老爹了,那样的话娘亲死不瞑目啊。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啊一定要,老爹啊老爹”
章无技涕泪肆虐,还故意往孟惊鸿腿上蹭,做足市井无赖的派头。只要老爹尚存一丝怜惜,她就有蹬鼻子上脸的勇气,死老头欠了她们俩母女大半生的债,她来讨几分利钱,一点也不过分。
“司徒湄死了”孟惊鸿愕然。
章无技眼泪汪汪道:“是啊,虽然司徒家不认我,可我还是惦着娘亲,时常偷偷跑回家去看看她。此前我和相公偷偷去聚玉山庄看望娘亲,没看到活人,却看到了她的灵堂。她一定是想你想死的,爹啊,呜呜呜”
司徒湄死得惨烈,死得释然,死得可怜,死得可笑,死得莫名其妙。章无技打心底不愿去回想这些乱七八糟的纠葛,此刻面对孟惊鸿,只需勾起他的旧情就好。
“湄儿,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我相隔咫尺,在你有生之年,我竟没有去看过你一次孟某人只有在此处遥祭芳魂了。”孟惊鸿似有无限感怀,拢起宽袖朝聚玉山庄的方向深深三拜。
此番举动,在章无技眼里无疑是惺惺作态,她忍住怒火,娇声道:“老爹,娘亲见女儿终身有靠,很是欢喜。她最喜欢的就是她那木头女婿,她生前总说:谁要是敢欺负她女婿,她下黄泉的时候就把那个人带走”
孟惊鸿半晌不语,良久才吐出三个字:“骗人吧”
第四十九回 父嗤女笑中
孟惊鸿半晌不语,良久才吐出三个字:“骗人吧”
章无技面孔一板,高举右手起誓道:“骗你我是狗崽子”
她是狗崽子,孟惊鸿就是狗老子,横竖不亏。章无技这般想着,自是吐字清晰,声音洪亮。
孟惊鸿蹙眉垂目,望着缠在自己腿上的“赖皮小狗”,闪过一些嫌恶,又浮出一丝怜惜。
章无技仰头望去,老爹深凹的眼眶就像两洼黑塘,看不到嫌恶,看不到怜惜,只有令人背脊发麻的幽怖。
“表情夸张,措辞荒谬,你还不是在骗人尤其是这个,谁要是敢欺负她女婿,就在下黄泉的时候就把那个人带走,湄儿会说这种话我这就去把郑有涯碾成肉酱,看看她会不会来收我”孟惊鸿宽袖一甩,便要抽脚走开。
“不要”章无技纵身一扑,再一次死死抱住那双腿脚。
“呵呵,果然你无非是想骗我救郑有涯。”孟惊鸿收住脚,弯下腰来,阴阴笑道,“你发的誓太平庸了,不足信也。”
奶奶个熊,狗老子从头到尾都不信,原来他只是耐着性子耍狗崽子玩。章无技恨恨地瞪着那张得意的脸,忽而咧嘴笑道:“嘿嘿,那我换一个要是骗你,我就死全家”
孟惊鸿一愣,旋即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章无技亦跟着大笑起来。数来数去,全家还没入土的也就她和相公两个,如今老爹来插一脚,多死一个算一个。
孟惊鸿倏然阴了脸色,单手揪住章无技的头发,将她提至面前,皮笑肉不笑道:“好女儿,千万别乱说话,爹可舍不得你死啊。”
章无技龇着牙怒道:“你再这样逼我,我”
“咕噜”响起一阵可怜兮兮的饿虫叫,正是从章无技腹中传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粉碎。
孟惊鸿不禁哑然失笑,道:“你就如何”
章无技用眼白看他,恨恨道:“我就吃了你”
此番折腾,少说也有半晌的功夫,孟惊鸿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遂放开章无技,道:“跟我去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闹腾不是”
“我要带着有涯”章无技欲上前搀扶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