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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用得极为生涩,再加上他为谨慎起见,每一种事项都算过两遍,等全部做完,天色已经晚了。

董彦出门活动一下筋骨,仰头是圆满冰轮,清冷依旧、皎洁依旧。夜里天凉,他被风吹得打了个激灵,心里终究放不下,抬脚往金吾卫指点过的住处去。

永宁已经歇下了,有人守在院外,见得是他,这才放行。董彦径直去见周康,先自认了唐突,这才问起永宁的事情。永宁果真只用了一碗掺着砂砾的米粥,她那样娇生惯养的身体,还不知明天会不会难受。董彦道:“公主性情执拗,决定了的事情难以更改,但你我也总有一点变通的余地。从明天起,让人把沙子挑出来吧。”周康称是。

董彦又问永宁是怎样安排新救下的那位姑娘,方知那姑娘姓叶,名字叫做茯苓,原是她爹随手拈了个药名了事,却也好听。永宁暂且收她在身边做侍女,却不想把她带往辽国当陪嫁,大概是要在路上打发了她去,再不然就是日后让董彦周康带她回京。这都是小事,并不难办。

事情既已问明,董彦就准备回去。向永宁房间观望片刻,终是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又过五日,董彦的事情都办妥,才又去见永宁。还未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硬着头皮去问,才知道永宁病了,从昨晚起就开始高烧,念蓉和茯苓两人照料了一夜,仍没有好转。然而那并不足以解释他们脸上的奇怪表情。董彦未及多想,先问请过医官没有,医官是怎样说,得知是外感风寒,虽然情况严重了些,休息一段总可无碍,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往永宁的住处走,虽然不便相见,总也该问候一声,算个交代。

时已近午,董彦到门口的时候,茯苓正端着一张食案准备进门,董彦低头一瞥,竟是一碗仍有沙粒的稀粥,不免大惊失色,叱责道:“怎么还敢端这种东西给公主”茯苓道:“大人,这是公主自己的意思,做奴婢的也勉强不得。”董彦道:“我且问你,公主现下还有几分清醒”茯苓咬了咬下唇,道:“总有四五分吧,奴婢要是换了粥,她必定是看得出的。”董彦厉声道:“这哪是你认死理的时候,去换一碗,有什么事情,我替你担待就是”茯苓碰上他发火,也不敢多话,但管不住自己,偷偷又觑了董彦一眼。这张面孔上虽然尽是焦急和愤怒,但掩不住他眉眼的英俊,茯苓当日在钱老太爷府门口原是见过董彦的,但那时她不曾抬头,不过瞥见一点衣角。一来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二来她也不知那便是名满天下的江阴董郎,此刻放才算初见,茯苓听到自己心里微微一动她总是为他所折服了的。董彦似是察觉她的注视,催促道:“还不快去”茯苓屈了屈膝,小心翼翼道:“大人不妨进去看看公主吧。奴婢猜想,念蓉姐姐是肯让大人进去的。”董彦一挑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茯苓不肯答,转身去了。

董彦心中不免为此忐忑,但还是先敲了敲门,报道:“臣董彦,特来向公主问安。”房门几乎是立刻被打开,念蓉道:“大人快进来。”董彦还未及反应,已被她扯了进去,念蓉衣服有些皱了,眼圈发黑,头发也微乱,见了他只像见了救星一样。董彦不解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医官,能有什么用”念蓉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解释,反而问道:“外面那些侍卫没有对大人提起么”董彦因想起那些个奇怪揶揄的眼神,愈发不解,“姑娘可否坦言告知我实在是不明白姑娘的意思。”念蓉摇了摇头,万般为难道:“大人,那些话是念蓉不能说的”正僵持间,忽听得一个极为虚浮、略带喑哑的声音唤道:“董彦董彦”那是永宁。

董彦只觉得头顶炸开一个闷雷,当场震得他说不出话来。念蓉见永宁醒转,匆匆倒了水,扶她坐起来,用勺子慢慢喂给她。永宁又犯恶心,干呕了一阵,这才道:“念蓉,你让周康去去把他找回来”念蓉忙道:“公主别着急,董大人回来了。”永宁目光一亮,费力侧过头去,这才看到董彦的身影,神思刹那间有了几分清明,身体却还是不济,喘息片刻才道:“你让他先出去,我不能用这个样子见他。”

若说方才的事情还可以有其余方式解释,这一句可着实是无法辩驳。董彦虽未成家,但士族少女垂青于他的不在少数,他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思慕之情让他这样为难过,她与旁人不同,不单单因她皇族的出身、不单单因她已定了亲事,她还肩负着她的责任呢,她怎么会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要他怎么办董彦心中满满都是惊悸,脚下步伐都有些踉跄,然而鬼使神差地还是走到了她榻前,轻声道:“公主,臣回来了。”

他这才看清了永宁的病容,多半因饮食上的缘故,永宁瘦了不少,巴掌大的脸色几乎只余下一双眼睛,几绺汗湿了的头发沾在她脸畔,衬得她的脸色愈发惨白,然而她双颊都泛着病态的潮红,如同新施的胭脂,竟现出些颓唐的丽色。她从被子下面费力地探出手,轻轻扯了扯他衣袖,问道:“你要是不嫌弃我的样子,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好不好”董彦看她神色可怜,一时不忍心拒绝,虽然觉得自己几乎是在玩火,但还是顺从地在念蓉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答了一声“好”。念蓉把适才没有喂完的小半碗水递给他,他会意,舀起一勺,轻吹了两下才递到永宁唇边,永宁低头啜着,很是听话,一双眼睛却怎么也不肯从他身上移开,喝完了水,又歇息片刻才道:“董彦,之前的事情,我明白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董彦温和一笑,道:“臣没有生公主的气。这些天,臣在知府手底下做了一点事情,灾民的处境已比先前好一些了,等公主病好了,臣带公主去看,好不好”永宁展颜道:“你不怪我,那就好了。”她病中憔悴,然而眼中那明亮的神采,灼然如洛阳城五月的牡丹,热烈得不容他忽略。

董彦心中一涩,正逢茯苓端米粥进来,念蓉伸手接了,看了看永宁的神色,轻叹一声,还是交给了董彦。董彦没有推辞,照旧吹凉了喂到她唇边。永宁刚吃了一口,便正色道:“我不吃。我说过的话,都是要作数的”董彦急道:“什么时候了,还要计较那些吗听话,好不好”永宁道:“我不听。”董彦无奈,只得好言劝道:“公主要与灾民一样饮食,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都不敢吃得比公主更好。臣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卫士也是面有菜色呢。公主没有其他差事,可他们都还有事要做,公主总该为他们想想。”说到这儿,见永宁神色微动,忙趁热打铁,“不说别人,念蓉和茯苓守了公主一夜,公主忍心让她们两个也喝那样的粥充饥么”永宁瞧了瞧眼眶还红着的念蓉,涩涩道:“我没有让他们也这样。”董彦道:“公主不必说,这些都是规矩。就好像皇上若是跪下,旁人万万不敢站着一样。”说着又舀了一勺粥,永宁这才勉强喝了,再喝过药,勉强支撑的精神终究不济,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董彦这才算脱身,离了满屋子的苦涩药气,却分明感到更逼仄的束缚正在降临。是了,若只是念蓉在,凭着她细密的心思,是不会让旁人知晓公主的秘密的,然而茯苓不曾在宫中待过,有意无意地漏了口风出来。既是这样,纵使他有如簧巧舌,也到底是分辩不清楚了。这话再传到皇上哪里会怎样,若是传到辽国国主那里会怎样董彦不敢想后果,匆匆去寻周康。周康道:“我虽是个武夫,也不至于连这些也不明白。董兄放心,我早已下过命令了,是那个姑娘自己听错了话,编排出这些说法来,谁也不能往外多说一个字。”董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周康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还是又提醒了一句:“董兄别怪我多嘴,咱们说句敞亮话吧。公主的心思你左右不了,但你千万要把持住自己的心啊”

董彦悚然一惊,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桶冷水,竟觉得有些发颤。他适才想的都是此行的使命、永宁的安危,惟独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如果他生出了同样的念头那又该是多可怕董彦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的两种答案,如果有一种是错的,那他宁可永远存疑。这不是他能承受的错误,也不是永宁能够承受的错误。不论结果如何,他们的命途都早已选定,无可更改,那么又何必追问,何必再平添一个隐患。他既想得明白,也就平静回应道:“周兄放心,我有分寸的。自始至终,她对我来说只是公主,我怜悯她、保护她,但那些都是做臣子的心思,我心里清楚的。”

周康看着董彦,一时不知他是如实相告还是故意欺瞒,可是也无意追究,拍了拍他肩膀,只道:“董兄明白就好。”董彦点头,唇角在周康看不到的地方漫上一丝苦笑。这是可能关乎亿万百姓的事情,他怎会不明白,他怎敢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