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询问,思昭已道:“哦,这是很多年之前的伤了。”永宁道:“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思昭想了一会儿才道:“孤想起来了,是中了支带倒刺的毒箭,当时还挺麻烦的。”他说得随意,永宁听得却是胆战心惊,好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问:“很疼的吧。”思昭笑道:“孤当时以为就是普通的箭,没在意,后来就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了,要说疼可想不起来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伤。”那语气仿佛是说,前几日看了场乏味的戏。永宁觉出自己的心突突直跳,颤声道:“这还不算大伤么”思昭觉察她的异样,略一思忖,还是笑道:“孤是战场上长大的,自然早就习惯了。你放心,都已经没事了的。”永宁讷讷道:“陛下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思昭笑得愈发爽朗:“孤身上的伤疤多得很,要是每一处你都这样心疼,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永宁收回手轻推他胸口,啐道:“谁心疼你了,好会自作多情。”他捉住她的手,利落地用双唇封住她的唇,好久才放开。永宁大口喘着气,思昭道:“好了,与你说个正事。天这就要暖了,你这地方总要整修一回,这几天就收拾收拾东西,先住到孤那里去吧。”永宁一时没能适应他话题的转换,问了一句“什么”思昭也不恼,耐心解释道:“石料再有两天就运到了,勤政殿后面的繁英殿你去过没有,平日里孤要是看折子看得晚了,就住在那边。地方没有你这昭阳殿宽敞,不过比别处还是好一些的,离得很近,孤想看看你也方便。”永宁的心思全被他最后一句攫住,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声“好”。思昭继续道:“再有一段,宫里就不烧炭了。繁英殿那边,孤会让人顾着,你要是想找谁说话,就把人请到那边去,别自己出门,省得冻坏了。”永宁笑道:“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思昭道:“还嘴硬呢,自打来了这里,都生过多少病了。孤都快被你病得怕了。”永宁自知理亏,狡辩道:“水土不服而已,现在也差不多习惯了。”思昭道:“罢了罢了,你爱怎样说便怎样说,孤不与你理论这个。”又忽然有了几分兴致,提议道:“不如这样,等入了夏,孤的事情就少了,得了空教你点强身健体的把戏,你自己照着练练,总没有坏处。”他既然给了台阶,永宁也就大大方方道:“那好,不过我是一点底子也没有的,如果学得慢,陛下可不准怪我。”思昭笑道:“师傅够好,徒弟也总不会太差的。”
念蓉指点着宫人收拾东西,在秋实的帮助下,重新布置了繁英殿,永宁很快搬过去。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即便她不刻意关注,也会有很多关于思昭的消息传入耳中,譬如他今日见了多少大臣、譬如他今日批折子到什么时辰。用膳的时候思昭会叫上她一起,他已熟知她的口味,每每颇为殷勤地给她夹菜,这使得宫中关于帝后恩爱的流言越传越盛。永宁有意想要回避一二,思昭却全然不在意,还对她说“既是恩爱,还怕她们说么,孤听着就觉得很是顺耳”,那时一旁的宫女都忍不住发笑,永宁只有愈发窘迫的份。大景讲求含蓄蕴藉,而在思昭这里,一切都明白敞亮,永宁还不习惯,但思昭说时间久了会好的,直来直去,比藏着掖着来得舒服,情意若都埋在心里,无端地浪费。永宁对他这套理论也不完全理解,自然,这套理论现在除了让她总是害羞,也还没有发挥多少其他的作用。
礼尚往来,潜移默化之间,永宁也越来越熟悉思昭的习惯。譬如他无肉不欢、极为嗜辣,有一回吃烤肉,永宁尝试了思昭所用的蘸料,当即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泪横流。思昭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难以抑制地大笑,永宁好容易止住咳嗽,向他怨怪道:“好辣你就不觉得吗,还笑我。”思昭笑道:“习惯了,不然尝不出滋味。”永宁正欲说他奇怪,忽而想起,人若是太过疲惫,味觉就变得不敏感,吃饭的口味会变重,再想起勤政殿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思昭少得可怜的睡眠,心中顿时雪亮。
她把这番道理解释给思昭听,再劝道:“你呀,吃得清淡一点,多休息。我父皇就说过,折子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还是身体比较重要。”思昭递了她一杯水,温言道:“早就习惯了,孤从小就是这样,身体不照样好得很,你不必担心啦。”永宁不依不饶道:“哪有你这样不知道惜福的人身体好是幸运,要是因为这个就糟蹋自己的身子,早晚是会后悔的。”思昭讨饶道:“事情多得很,你总不能要我做昏君吧。”
永宁双目一瞪,没好气道:“亏你还是读过兵法的,事必躬亲,未必就是好将军,什么都有轻重缓急,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拿主意,要那些大臣是干什么的。”思昭笑问:“怎么,你皇兄就是那样”永宁一时觉得这像是刺探,猛然变成一只防备状态的刺猬,“我不知道皇兄是怎么做的,不过他能抽出时间去陪太后、去读书写字画画,但大景的事情也没有因此乱了阵脚。单凭这个,他就比你要强。”
思昭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你啊,听风就是雨的,孤随口问一句,又不是拿你当探子,这么警戒兮兮的做什么。孤答应你就是,只不过这种事情也不急在一时,总要慢慢适应,你肯不肯等”永宁揉揉脸,夹了些青菜放在他碗里,认真道:“好啊,那就从今天开始。这些都吃完,今天要在亥时之前回来。”话说完了才觉得有些暧昧,思昭为难道:“亥时也太早了。”永宁气道:“哪里早了,一天十二个时辰,给你七个时辰放在政务上,还嫌不够么。”话至此处犹觉不足,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你要是不答应,趁早也不要再进这扇门,子时之前我必定睡了,你别来吵我。”
思昭知道她是好意,也因她言语之中终于不加掩饰的关心而感到微妙的满足,故作无奈道:“怕了你了,不过孤忙起来是一向不看时辰的,快到亥时的时候,你让念蓉过来说一声吧。”随即低头应付碗里的菜叶。他知道永宁口味清淡,着意迁就着,这些菜尝在口中,实在味同嚼蜡,思昭把菜叶放在蘸料里一点,这才吃得下去,转眼见永宁正盯着自己,一副委屈的表情,好言道:“慢慢来,这东西也太清淡了。”
食物和作息只是第一步,浓茶一律改作了淡茶,晚间更变作八宝粥和芝麻糊糊,难得思昭都硬着头皮忍下来,可是该睡不着还是睡不着。永宁传太医来讨教,弄了好些个安神的方子,照着熬药粥,等到能看出点效果的时候,十分已有了四五分了。高大的泡桐长出浅绿色的、毛茸茸的叶子,院里的迎春开出嫩黄花朵,细草抽出新芽,从靠近繁英殿的这边开始,一路蔓延开去,三五日后,出门便是喜人的新绿。思昭说往年的草木绿得没有这么早,大抵是今年炭火烧得足的缘故,还打趣说,这样算起来,春天是为她才来得早了。
既然天气暖起来,山间的积雪也已经消融,周康和金吾卫就要启程回大景去了。临行之前,思昭设宴相送,永宁自然也出席。成婚一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永宁身上的改变已是显而易见,甚至看在周康的眼里,大辽皇后的身份,比大景公主更适合她,也让她更幸福。宴会之上,永宁穿着杏黄衫子、水红长裙,长发绾作高髻,比先前添了一份尊贵、三分娇羞,她与完颜思昭坐在一起,这样看过去,是再合适没有的一双璧人,彼此夹菜,恩爱得无需遮掩。
周康很庆幸,董彦不必面对这些。即便他在,也至多得到永宁抱愧的眼神。董彦的牺牲因为永宁的幸福而显得卑微、荒谬乃至可笑,却也因此而真正有了意义。知道真相的人,要挣扎、要痛苦,不知道才是好的,他希望她真的永远不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疲劳会导致吃饭口味重好像是靠谱的,我是饮食清淡派,不过累得要死的时候也总觉得食物没味道。另外钟表馆幽灵里面,这一点是确认凶手的旁证。
子时是晚上11点开始,反正我一般睡得比这个点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