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大包小包的东西经过楼梯提上来,和宦淑当初搬来时候的情况一样,想来新租客也是个外地来的海上漂。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巴耶娃就这样渐渐地被人们忘记,梅二婶会忘记她,宦淑会忘记她,“女葛朗台”也会忘记她,公寓楼里所有的人都会忘记她。梅雨一直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氤氲潮湿的世界里,或许人们唯一不会忘记的,就是“女葛朗台”胸前挂着的那些金属硬币发出的哐当哐当的撞击声。循着声音远远地望去,你会发现,一个个发散出金属光芒的硬币在“女葛朗台”的胸前悬挂着,像是一串项链,又像是一副镣铐,一把枷锁。总是伴随着“女葛朗台”在楼道间走动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地回响起来,像一个城市的步伐,稳当并且有规律,总是在一个人的心灵之上回响。
古谚有云:“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之前宦淑从书本上读来这样的话,还觉得不真切。如今处在这梅雨的季节中,才发现,原来谚语中描述的阴雨连绵、不见晴日的天气,确实符合这长江中下游地区黄梅时节的天气。
天空被乌云遮盖着,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要倾倒下来一样。大风咆哮着,像个发怒的妖怪一样,掠过屋顶,掠过树枝,卷起地面上脆弱的嫩草,枯败的枝叶,丢弃的垃圾。空旷的天际上,偶尔闪过一道夏日的惊雷,山崩地裂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几束令人惊悚的亮光,电闪雷鸣使得整个城市的神经都颤栗了。雨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从高空里降落,拍打在玻璃窗上,梧桐叶上,建筑物的墙壁上,时光就这样在终日无休的梅雨声中悄悄流淌。
宦淑隔壁的巴耶娃搬离之后,新租客立马搬了进来。是位身形削瘦、面容苍白的年轻男士,眼睛很小,下巴长长的,矮小瘦弱的个儿,剪着又齐又短的平原发型,终日里穿着一件褶皱的灰白色西装,不修边幅,也不在意梳妆打扮。听人说起,他是在报社工作的,做编辑策划一类的工作,也算得上是个文绉绉的知识分子。但是,他的知识水平虽然高,可在日常习惯上,他却是可以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譬如说他雨天里外出工作,乌亮的鞋面上沾染了泥水和泥巴,他也不用手巾去擦拭干净,只是由着它自由干燥脱落。
他的行为作风倒是很契合这海上漂的生活环境。
初到之日,宦淑恰巧在走廊上碰见他。他正大包小包的忙着搬运行李,抬头看见宦淑走近来,他便与宦淑打起招呼来,寥寥几句,不甚亲热的语气。宦淑一个女人家,也不方便帮他搬运行李,便只是与他攀谈了几句,对他了解的也不甚多。但是,听他说话的口音,倒像是闽南一带的人士,面相挺和善,房租水电也交得及时对于这一点,“女葛朗台”经常教导大家要向他学习,很得“女葛朗台”的欢心。
“女葛朗台”的年纪越来越大,便越来越崇尚老一辈们的生活习惯。衣食上,语言上,举止上,老一辈们的做法,她都要尽量模仿。并且,她还不忘记在模仿的基础上,运用天马行空的思想,变幻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新花样。
近段时间,她不知又从何处取来一罐黄梅酒,总是喜欢在小小的杯子里斟上几滴,然后戴着串硬币项链,端着小酒杯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目的当然是向众人炫耀。氤氲湿润的梅雨天气里,地面潮湿,空气的流动性不强,楼道里都是一股潮湿的水汽。但是,这却并不阻挡香气的挥发,一推开房门,仍然可以感觉到芳香甘醇的黄梅味道儿扑面而来。
“老太太,您这是什么好东西吖”新来的那个租客嗅到了香味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黄梅酒噢”“女葛朗台”笑眯眯地回答他,语调欢快。
“哟,可真是个好东西呢。”租客奉承她道。
“你们噢,见都可能没有见过呢。”“女葛朗台”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说话声里又多了几分高傲。
“哈,不就是用黄梅酿制的酒么先前住在乡下的时候,我们采黄梅都不晓得采过多少筐呢”那个租客急于反驳女房东,便丝毫不忌讳地说出了自己曾经是个乡下人。
“嚯”“女葛朗台”睥睨了他一会儿,便自顾自地举杯抿了一小口黄梅汁。
“您这宝藏是从哪挖来的吖”租客又问了一句,迫于得到回答的心情里明显带着过多奉承的语气。
“我女婿送来孝敬我的啦,就只有这么一罐,还特地留给我,我都不好意思的啦。”女葛朗台喜滋滋地回答道,既像是受了恩惠,心中过意不去,又像是要把恩惠拿出来,刻意在众人面前炫耀一番一样。
“您女婿可真是有孝心哪。”租客夸赞了一句。
女葛朗台听罢,并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抚摸着脖颈上的硬币项链,笑了笑,便端着小酒杯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走廊里回荡的,是一阵又一阵金属硬币相互撞击的声音。
“也是嗳,每回只用小酒杯倒出来那么几滴,啜一两口,还要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见了,要把她的宝贝抢了去似的”梅二婶从房门后面探出一个头来,看见“女葛朗台”走远了,便使劲儿揭她的短。
“呵呵。”那个租客不动声色地笑了两声,也不去应承梅二婶,便关了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他很清楚自己应该讨好的是谁,可以倚靠的谁。
公寓楼是老旧的,墙壁与墙壁之间、楼层与楼层之间的隔音效果都十分差劲。宦淑在房间内坐着,走廊上说话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