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雁门关的商队有往来更是不知他何时老迈到行不动道了,要你孤身随商队跋涉,家中无人了么”
穆清并不答言,紧盯着前头驿道上的残局,答非所问,“石家兄弟如何了”
“商队无活口了。”他简短地应了声,马便到了近前。“你莫往云将军跟前去,只在二郎所领的行伍中充作侍卫兵丁,随在我身边,可省得”
她默然点头下马,不与他多交一语。
此时匪寇已然灭尽了,地下横七竖八地杂躺着近百具尸体,有行商队伍中的,亦有匪寇,再就是少数兵夫,满地血污,甚至有碾扎穿肚腹,内脏流溢出的,断腿残肢四处可见,血腥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原干涸扬尘的黄土道,此刻却渗入了血水,一脚踏上滑腻难行。
穆清一眼便瞧见了石九郎,瞪着眼大张着口,身上数处刀伤,衣袍已教血污浸透,了无生气如一滩烂泥瘫倒在地。她蹲下身,硬起头皮探手拂过他的眼睛,直向下抚了两次才使他阖了眼。
原想再寻石六郎的尸首,却实是忍耐不住,转身蹲在一边干呕起来,一壁干呕,一壁悉悉索索地忍不住眼泪。
“既有这胆跑来这里,怎的这会儿知道怕了。”杜如晦仍冷着声调,一把将她从地下的尸堆中拽起,力道之大,竟然将她拽的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
她倔着脸不去看他的神情,就着衣袖胡乱擦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尘土、血渍、眼泪一时脸上花糊一片。
他拧眉立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石青的胡袍上看不清尘土还是血渍,糊糊糟糟的一片,顶上扎着男子的发髻,此时松散地歪在脑袋一边,几丝散发垂在面颊两侧,脸上除了花糊,一侧擦破的血痕更是赫然在目。
从不曾见她如此狼狈,仿佛与他一贯记得的娇柔清雅的女子截然两人,一阵涩痛自他肋边直延伸到心口。于是他沉沉叹了口气,自胸口的革甲内抽出一条长长的干净纱帛,甩手扔到她肩上,狠着口吻道:“尸气重,掩上口鼻。”
穆清将纱帛在脖颈上绕了两圈,掩盖住半张脸,脖子刚才被掐得狠了,仍透着钝痛。她在驿道边一驾侧倒的载货车上坐下。不多时,一身玄甲的李家二郎亦踱着步走来,立在她身侧,两人一齐望着兵夫一具具地搬扛清理地下的尸体,因分不出哪是匪寇哪是行商,只得堆叠在一处。
“你怎会跑来这里若不是云将军的大军今夜偶路过此处,若不是匪寇手中正擎着你那支金簪子在争抢,好不巧正教杜兄瞧见”说着李世民向那堆尸首扬了扬下巴,“七娘你便在那堆中了。”
“他将我骗回余杭,又将我甩弃在那处,我自然要寻他一问的。”穆清半含怒气半含自嘲地说,转头瞧了瞧驿道另一侧在尸堆中查巡的杜如晦,正看见云字大旗招扬,因又问道:“现下怎随了云定兴的队伍又有何事这般紧要以致夜间行军”
李世民环顾了一下左右,低声道:“杨广北巡突厥,有书信传出,言始毕可汗将有意不利于他,父亲遣我随云定兴先往雁门关。”
“谁人传的消息怎不直送到皇帝手中,却要传到唐国公那处”穆清疑问。
“义城公主。杨广刚愎自用,他若肯听,又如何有我父子领兵邀功的机会”李世民笑了起来,亦向那边的杜如晦投去一眼,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道:“杜兄说必要一战成名的,如此方能借了镇守突厥之名,占住雁门关至晋阳一带的兵力。”
穆清了然点头,“是这道理。只那大军皆属云定兴所统,你却领了多少兵来”
“精兵五百,皆调自弘化郡。另有云将军拨予的骑兵五百。”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据知突厥眼下雄兵十万,云定兴却只予他五百骑兵,算上弘化郡那五百精兵,也只一千罢了,以一千兵勇抗衡十万虎狼之师,他云定兴这是要二郎以身填塞虎口么。
李世民却不以为然,悠然一笑。正这时,杜如晦从那边走回,寒着脸,立在她身边,也不瞧她更不同她言语。
兵夫已将尸首尽堆叠在一处,撒上松脂同硫磺烟硝,又往尸堆上扔了几个火把,立时火光腾起,不多时尸堆已燃成一个巨大的火堆,火焰与黑烟一齐冲腾上天。三人便默不作声地望着这堆火,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异的气味,教人直瘆的慌,穆清不觉抬手拉了拉纱帛,将口鼻遮盖严实。
待驿道上的混杂处理完毕,有兵夫搬开横截在驿道上的粗圆树干,大军整队再发,穆清牵过一匹商队遗下的马,自翻身上马,紧随在杜如晦身侧,四下探望,只见约莫五百的骑兵,并不见另五百精兵,她满心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得偷瞟一眼身边面色阴寒的杜如晦,压下心头隐隐蹿升的怒意,缩身于他的阴影中,随军前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金散尽十六
隋大业十一年。
杨广终是未听朝臣谏阻,执意巡游突厥东部。义成公主所递密函中无一虚漏之处,云定兴的大军尚在往雁门关的路上,始毕可汗果然集兵十万,围困天子于雁门关的消息便到了。
云定兴登时方寸大乱,他原是废太子杨勇一名宠妾之父,不学无术,整日里撺掇着杨勇弦歌纵乐,酒迷声色。太子遭废黜戗杀后,他又献媚于新主,不知他弄的甚么法儿,百般讨得杨广欢心,得授左屯卫大将军,虽领兵五万,其实又哪里会统军练兵,不过耀武扬威罢了。
与云定兴的慌乱截然不同,李家二郎却平淡镇静,安然驻扎,手中五百兵丁,每日除却操练并无他事。
天气干热,穆清换过一身干净的缺胯单襕袍,正坐在帐外的大石上,瞧着她脚上那双军中特有的乌革六和窄腿靴犯愁,因她脚纤小,军靴又过大,虽穿上了,却无法好好行走,犹如拖着两只大木桶。
杜如晦自贮放军资的帐中出来,手中提着一双小些的军靴,无声地走到她身后,立了半晌却不唤她。他心中自恼怒她擅离了安稳的余杭,竟独身一人跑来寻他,险象环生不说,若不是诸事再凑巧不过,此番她早已命丧黄泉。
可他自离了她,便又隐约感知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安分随时,待他来接回的那日,时常不由自主地猜测,在他绝了所有能打探到他消息的途径时,她何时会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他跟前。直过了大半载,她一直未出现,杜如晦终是安下心来。却又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她发丝全都向上梳成一个男子的发髻,光洁细致的脖颈显露无余,一圈触目惊心的红印围绕在她颈间,总教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
穆清忽觉身后有人,仿佛已立了好一会儿。她蓦地回头,见杜如晦只着了一身麻色的暗纹常服,手中拎着一双军靴。冷着一张寒铁脸。纹丝不动地立在她身后。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回头瞧向远处看二郎操练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