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扫兴了,七娘酒力见底了,不敢再饮,以免误了明日的事。”
贺遂兆点点头,放下酒囊,暗色中仔细辨了辨她的面色,忽又认真起来。“七娘。此时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能记住”
穆清轻笑一声,“头脑昏沉。却并未迷糊。”
“那便好。”贺遂兆放心地舒了口气,好似叹息,又好似如释重负。“你且记住,我麾下有一千死士。这是秦王,杜兄与你皆知的。除开咱们这几人,再无旁人知晓。然我另有百人,精练强悍远超那千人,只听候我一人差遣。忠心耿耿,秦王却并不知晓,惟杜兄知情。我已传过令。倘或明日午后我尚不能归,自此他们便惟你号令是从。”
穆清登时有如被当头泼了盆凉水。酒意清醒了大半。“你,你与我说你有法子脱身,胜算要大过克明亲身出城。”
“确是比他更有胜算,他若亲身出城,绝无生还可能。”贺遂兆嘿嘿一笑,竟还颇有些得意,“毕竟这事谁也无法作准,如能安然归来,自然是好,倘或有个好歹,教我悉心调教出的那百人落入旁人之手,或就此湮灭,岂不可惜。也便是你与杜兄,我方信得过。待我回至长安,诸事安妥下,自是要向你讨回他们的。”
穆清怀疑地盯了他许久,眉头蹙起又松缓,松缓了又蹙起。
“贺遂兆向来不加掩饰,我几时欺瞒过你”他满不在乎地说道。穆清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看见那习以为常的轻佻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方才不确信地点了点头,“你万要多加小心,我欠了你那么多回,再欠,此生可就偿还不清了。”
“此生便罢了,尽数积攒至下一世,连本带利一并还了我罢。”他笑嘻嘻地斜过脸来看她。
穆清挥手隔开他的视线,“又不打正紧。”她抬头望望已至中天的月亮,手中的酒囊只剩了最后一口,她递到贺遂兆跟前,“明日还有紧要事,莫坐太晚,秋来夜凉,再教酒气侵了可不好。”
说罢她晃着身子自石阶上立起,端端正正地向贺遂兆敛衽行了个礼,转身便下了石阶往二门内去。贺遂兆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背后追了过来,“在下有生以来最为快意之时,当属今夜。”
五更鼓声悠远低沉地从天边滚过来,随着第一波鼓声传入永兴坊深处这座军兵把守的宅子,穆清猛的一个激灵,腾地自床榻上坐起。窗外仍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摸着黑快速换上衣裙,又摸索着点上妆案前的灯,草草梳起一个单螺髻。
门上响起两声谨慎的轻叩,阿达与另一个高挺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娘子,车驾已备妥了。”
穆清打开屋门,阿达身边一袭玄色斗篷从头至脚严严地裹着一个人,身量上瞧与杜如晦相仿,体格却更宽实一些,罩着大斗篷,若非如她这般说熟悉,却也瞧不出甚么差别来。
她捧出一只小囊袋,低声问道:“克明少有随身饰物,每日囊袋中所带的不过是名章、出入府衙以明身份的玉玦、小刃等零碎。将军看这可还行”
深没于斗篷下的贺遂兆伸手接过小囊袋,藏入怀中,“足矣。我这便去了,你莫要急着出城,不论什么动静,定要在崇化坊内守至正午再走,介时你们自延平门出城,延平门的城门盘查最为松散,出城后向西走十里,教人觉着你是要往金城去。瞧准了无人盯梢,再折返往南。可记牢了”
阿达连连点头,躬身长揖,“记下了,断不会有差错。阿达粗鄙,不知该要如何答谢将军”
贺遂兆爽直地笑了一声,“闲话不叙了,再罗唣怕是要天亮了,倘教人认出端倪,却再帮不了你家阿郎。”
阿达不敢再多言,与穆清二人一同将他送上备好的青帐马车。穆清上前亲手去解散绑缚着帘幔的细带,贺遂兆撩开兜帽,深深瞧着她,瞧得她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恐慌,手上不禁加快了些,即便这一行果真会要了他的性命,此刻她也不会再阻止,她不敢去想若这车上的人是杜如晦。她要如何承受。眼下她只能自私地让贺遂兆去替代他。
念及此,她的手指不觉细微微地颤抖起来,那缠绕的细带一时竟解不开,心里不住地默念,对不住,对不住。贺遂兆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替她将那缠绕的细带解开。
帘幔落下的瞬间。她还是低低地道了一声“多谢”。
“昨晚那枚粔籹。便当做答谢罢。”话音落下,车已缓缓动起来,转过头往后院的角门出去。马车乍一出门。黑暗中围守着羽林郎们便集起了队,分两列围着这驾马车没入沉沉暗色中,待将这驾马车送至延平门,瞧着马车出城。他们这三日来的差才算完了。
穆清在角门边侧耳细听了一阵,直至齐整的马蹄声渐远去。消失在坊门之下。她这才提起裙裾,快步返回内院。
内院中另有两驾马车候着,阿柳带着拂耽延与两名留下跟随的仆婢,已在车上坐着。英华抱着四郎从屋内走出。也不知何时来的,后头跟着杜构杜荷。
四郎睡意朦胧中,见着穆清张开手直唤“阿母”。穆清的强压下已漫溢至眼眶的泪水。向他伸出臂去。
“阿姊”英华的嗓音打着颤,“我原不想带四郎过来。可我怕他醒来后不见了阿母,心里更是难受,故此叫醒了他,好来与你辞行”话至一半,却教泪意吞没了后半句。
穆清心下了然,她是怕日后四郎大了,忆起事来责怪阿爹阿母不告而别,有意让她与四郎好好说上一说。她深吸了两口气,将四郎放到地下,蹲下身子,扶着他的小肩膀,“四郎,阿爹阿母要走了,往后姨母会陪着你。咱们四郎是个好儿郎,定会听姨母的话,乖乖的不哭不闹,是不是”
四郎犹豫了半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可,可要是四郎想念阿爹阿母了,眼泪就会自己跑出来。”
穆清摸了摸他软软的小脸,“阿母想四郎的时候,眼泪也会自己跑出来,可是这却要如何呢流再多的眼泪也是无用。阿母教四郎个法子可好”
四郎睁大眼睛看着穆清,拼命点头。
“四郎想阿母的时候,便去认真背一背书,阿母与四郎的心是相通的呢,听见四郎背书,知道咱们的四郎长了本事,心里也会高兴。”
“真的吗”四郎鼓起面颊惊奇地问道:“阿爹也能听见么”
“能,自然是能的。”穆清微微笑着,心口却不断翻腾着。
四郎低头极认真地想了片刻,扬起小脸,摸着穆清发凉的面颊道:“那四郎以后就多念书背书,阿爹阿母想念四郎的时候,就能听见四郎在背书。待四郎念完了所有的书,长了本事,就来寻阿爹阿母。”
穆清除了点头,再不能言语,英华在四郎身后捂着嘴亦不敢出声,生怕自己一哭,骇着了孩子。阿柳在车中坐着,早已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