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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子,将他们三人轮流打量过来,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语,转身进屋去端水来。

三人在院中找了几条木凳落座,杜如晦再礼谢过老者,便撩起袍裾坐下,慢慢将那粗陶碗中的茶水饮下。“敢问老丈家中可有余粮要售的或有绢布绵麻亦可。价钱上,在下绝不会令老丈亏了去。”

那老者不紧不慢地刮竹篾,偏头扭脸瞥了他一眼,手中活计半息不停,“这位阿郎问的俱是租调之物,如今这村庄中户户吃紧,置备着上纳犹不及,何来剩余的”老者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阿郎大约也并非甚么商户,只怕是官家的人罢。”

胡大郎与穆清一同惊诧地抬起头,将杜如晦从头至脚看过来,并不见有甚么破绽之处。杜如晦亦吃了一惊,噎住了话,继而反倒放声笑起来,拱手称道:“老丈眼力非凡,在下再瞒倒显得小气。实非在下有意藏瞒,只怕唬着乡人,听不到一句实话。不料却被老丈一眼瞧穿,不敬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老者放下手中竹篾告了声罪,“阿郎恕罪,老汉闲人多嘴,多有冒犯。”

“老丈如何瞧出端倪”穆清抿嘴笑着,忍不住插话问道。

“这有何难。”老者扭头见是一秀色胡装女子,便笑眯眯地回道:“哪有商户不沾钱腥味儿的,又一口一个在下这般斯文,再看几位吃水,寻常商户若是渴了,端起碗来便是一通牛饮,哪有这样慢条斯理品饮的。某瞧着,阿郎为官竟肯亲来探问农桑事,必定是位好官错不了。”

众人笑了一回,老者见他们和善,便也不拘谨,又觉着官家人肯同他多说些,难免心上生出几分得意,不觉话也多了起来。

“好教阿郎知晓,咱们这处说是每丁得田百亩,实则是个虚数,这百亩田中尚有几十亩祖上传下的永业田充数,所收粮食也作不得个准数。况且有的人家男丁兴旺女子少些,这租是不愁缴的了,可还有绢麻为调,却是缴不上的。亦有女多男少的人家,情形正是相反。”

杜如晦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吟半晌不语,胡大郎则忙忙地从随身的囊袋中掏出细管小笔,匆匆记录。

老者一壁说着话一壁手里编出一只竹篾小篓,望着这小篓又道:“便似眼下,某家儿郎俱往官中服正役去了,家虽有好田好麦,却苦于无人收割,某年老体弱,终究折腾不动,只得出几百文钱,央求邻里相帮着收地,毕竟不是十分富庶,几百文也非个小数目。思来想去,好歹还会编作些小物件,隔几日拿去城中西市售贩,略换几个钱贴补贴补。”

这徭役穆清亦是知道的,原在东市听康三郎等人论起过,商户们因有富裕。虽难避正役,大致予些钱帛便能抵充了四十日的正役,官家屡禁不绝,左右未出过甚么乱子,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农户中的寻常人家哪里去弄那么些闲余的钱帛来避正役,无不老老实实地去服满四十日的徭役,一来二去。倒是将租调给耽误了去。怨不得百姓拖怠。

杜如晦自木凳上站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转向那老者道:“多谢老丈直言相告。在下叨扰半日,耽误了老丈不少功夫,这便告辞。”

老者起身相送,直将他们送至村口。三人策马跑了一段。环村转过一圈。回至高地时,四郎跑尽了兴。正从马背上往下跳,穆清上前牵过他的手,见他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刚要替他擦拭了去。他的小手却从她手掌心里滑脱,欢叫一声“阿爹”,蹬蹬蹬地跑向杜如晦。

杜如晦携了他的手。将他带至一块大石上,面对着地下广阔无边的金色麦浪而坐。穆清从这父子二人的背后望去。只见一个遥指,一个仰头探望,也不知说些甚么,偏西渐沉的秋阳精心地勾勒描绘出一幅和暖的人伦图,使得她一时望痴了去。

坐不了多时,眼见着日影偏斜,一众人井然有序地收拾了装车,悠悠地往城中返回。

连日无话,穆清一如既往地装病躲避宴席集会,杜如晦每日一开坊门便去上朝,午后方回,闷头在书房内不出。直至三更才见他熄了书房烛火,轻手轻脚地回正房安歇。

穆清只觉见他越发的难了,干脆每至晚间闲暇时便只在他书房坐着,伴着他一处,替他挑剪烛心,煮茶暖手。无事时或翻看书册,或笨手笨脚地做些针黹,或甚么都不做,呆坐发怔,偷眼瞧着他伏案疾书,凝眉深思。

过了三更,穆清便撇下书册针线,至后厨亲去制些吃食,端来予他充饥。两人时常同食一碗汤饼,她只拣那逗趣儿的事说上一两桩,意在能使杜如晦松泛松泛。

秋风连吹几日,天气日益干冷起来,寒意渐浓,冬至大祭至。

李世民登基头一年冬祭,十分看重,直将礼部上下忙得沸反盈天,大小官僚一丝不敢大意,在官署中操忙足有半月未敢归家。连带着太常寺光禄寺等部跟着一同奔忙。

穆清暗自揣测上一回在立政殿里直直地回明了长孙氏,自己的身份尴尬,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又推拒了吴国夫人的敕封,大约这一回大祭也就没她甚么事了。岂料长孙氏仍遣了内监大张旗鼓地往永兴坊来宣。

至大祭这一日,天冷得教人发怵,眼见着有大雪将落之势,穆清裹紧了深色毛斗篷,缩着脖子登车入宫。行至朱雀门前,仍是要下车步入,这一路行得她手脚僵冷,呵出的热气几乎要立时凝成冰沫子,却不好走得过于瑟缩。

今日人多,前来引路的内监是个脸生的,穆清笑着道了声谢,顺势问道:“怎不见吴内监”

小内监弓腰一面走一面答:“劳顾夫人惦记,他老人家能者多劳,且有得忙。”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再不作声。行了一段青石砖路,转入內苑,渐显出些草木奇石来。这些景致穆清并非头一回见,却仍不免放慢了脚步,多瞧了几眼。却见冬日萧索的园子里头,多添了许多芦苇杆子,有些依水植种,有些干脆成片地遮掩了旁的造景。

小内监伶俐,颇能体会意思,见穆清目光流连于此,嘴碎念道:“夫人瞧着这些苇子可好看这一两月里急急地立起来的,倒是别有一番风光。”

“有甚么说法没有”穆清脸上和煦一笑。

“这夫人不知”小内监低头左右一探,明知宫中忌讳闲话,踌躇了半刻,终是忍耐不住,小声道:“听闻原是英华夫人因思乡,便爱极了宫中一处芦苇,想来夫人大约也是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