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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席坐了半日,高地下面麦浪翻滚,农人欢欣,孩童骑牛慢悠悠地走过田埂。

“夫人可曾听说,去岁这一场蝗灾解得甚是古怪。齐国公向圣上谏言,若要解蝗灾,必要引蛙蛇入田,圣上竟是准了。惊蛰刚过,各处田地间便有了蛙蛇活动,倒果然奇效,为此齐国公立下了首功。”杜齐在她身后念到。

穆清的脸上划过微不可见的一道笑容,四郎却缠着杜齐直追问个中道理。高地下的黄金绸子中突然冲出玄色一骑,直奔高地而来。片刻之后,下马奔来一名中年男子,身量瞧着文弱,面上却胡渣邋遢的。他向穆清躬身一礼,奉上书信一札,“夫人可是久等了”

穆清接过书信,柔柔一笑,“劳动胡家大郎了。”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胡某既抱定了决心要跟随阿郎夫人,便不是外人,夫人这般见外,胡某怎堪当。”胡大郎面上生了些许不快。

穆清也不与他理论,自顾自地拆了书信细看。看罢她向杜齐要来火折,亲手焚烧了,直望着书信化成一小堆灰烬。她拂去手指上的残灰,站起身掸了掸裙裾,“便是这几日了,诸位还请多警醒些,尽快准备。”

回府当晚,穆清召来杜构杜荷二人,待她将话说完,杜构唬得噗通下跪,连声问:“可是孩儿有不敬不孝之处母亲缘何非走不可”

穆清摇着头将他扶起,“大郎想差了,实无大郎无关。母亲在这长安城中度日艰辛。此地太过伤感,挚友命丧于此,亲妹殒命于此,连你们的父亲也”她掩了掩口,顿了良久,又道:“长庆长公主也好,皇后也罢。积年的恩怨。我于她们终究是如鲠在喉。再有,圣人重新启用息隐王旧人,想想息隐王满门如何殒灭。即便皇后与长庆长公主不与我作难,息隐王旧臣也不见得会放过我,更不必说那些毗沙门死士残余。不论如何,此番我带着四郎走了。你们,同你们的子嗣后代。谁也不许来寻。若有违,富贵权势难保。”

若要说旁的,只怕还有得纠缠,提起富贵权势来。穆清有十足的把握,他们必不会在啰唣,果然。杜构略一沉思,拉着杜荷一同向穆清跪拜下。“既是如此,我弟兄二人当谢过母亲大义成全。有违母命当作不孝之举,我二人此生断断不敢。”

穆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内低低叹息,暗忖你二人于我无情,却到底是杜氏血脉,不免要多说两句:“往后再不得相见,我同你们名头上也是母子一场,别无他物可赠,惟有一语,你们且记着:权势如浪,滔天之日,倾覆将至。尤其二郎,日后城阳公主下降,你身列皇家,犹要慎之重之,万莫行差踏错,带累杜氏一族。”

杜荷脸色一动,与杜构一同再拜过,心底对穆清当头的这盆冷水不以为意。“过两日我入宫请辞,出宫便走,你们好生当值,不必来送。”穆清说罢冷淡淡地起身离开,自回屋子去准备。

入宫的这条路,穆清走了不知多少回,从不曾像今日这般难行。带路的吴内监只顾低头行走,默然无语,将至立政殿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嘀咕道,“入秋了,这宫里的芦苇长势极好,以立政殿为最盛。自立政殿院内的芦花飞扬始,立政殿里便又有了皇嗣降生。”

穆清侧头低声回道:“这四年有劳阿监了,往后再不必替七娘劳心照看汝南公主,入殿后说话不便,七娘便在此先谢过阿监。”

吴内监起头先是一怔,旋即连连点头,“该是如此。倘或汝南公主在宫中长成,这么个尴尬的境地,免不了落得个藩地和亲的命数,终究要在亲人身边才好哇。”

说话间立政殿已在眼前,两人都闭了口,静静地入殿。

长孙氏依旧高高地端坐殿上,妍丽端庄的容貌多年来不曾有变。“顾夫人哀期内可还安好时过境迁,还望夫人早离哀思之苦。”长孙氏一贯温和地微笑,“不知夫人特请入宫,所为何事”

穆清抬起头,扫看了一圈满殿的侍婢内监,沉吟不语。

长孙氏了然地瞥了周遭一眼,“你们且都退出殿外,无诏不得入内。”

宫人内监退尽,只剩了长孙氏随身不离的一名侍婢,仍低头躬身立在她身侧。穆清暗暗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直视了长孙氏道:“民女今日便要离京,临行望获皇后恩准,携凤翎同去,自此不再归。”

长孙氏霍地从锦垫上站起,“你,你说甚么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皇后莫怒,但求将民女所说听完。”穆清伏地请道。

长孙氏怒视了她一两息的功夫,目光转冷,慢慢又坐回几案后,“你说便是。”

穆清直起身子,顾不上尊卑,坦然相视。话既然已出口,前头便是烈火烹油也退不得半步,容不得一个瑟缩的眼神。“这些年来,不知殿下可有仔细瞧过凤翎的样貌,民女却是瞧得真真的,与我那薄命的妹子竟是一日像过一日。民女私下想着,圣人每见凤翎,不知会有何想。如今皇后殿下圣眷隆重,整个后宫中,谁人能匹敌半分凤翎于皇后殿下早已无甚作用,即便没有凤翎,圣人也不会少来一趟立政殿。反之,留她在身边,圣人见一次便追念一次英华,于皇后又有何益”

“啪”的一声响,一只琉璃小碗迎头而来,不偏不倚,正砸落至穆清额角,穆清愣了一下,忙俯身下拜,“民女僭越,原是死罪。不敢求生。但这话于皇后殿下,句句不错,望殿下三思。”

琉璃碗砸得并不十分重,穆清的额角只隐隐地有些钝痛,小碗骨碌碌地滚到了穆清膝盖一旁,她在俯身时瞥见碗底那黏附着的褐色残渣,几缕药气浮浮地散开。待她贴地时。那药气更重了些许,穆清偷偷吸了吸鼻,果然是喘疾的方子。当下她心底里冷然哼笑一声,伏拜不起。

也不知在地下伏了多久,大殿内静得没有丝毫人气,穆清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在耳边荡开,每一声都如同一只重锤落在心头。她咬紧后牙,固执地伏身地下,纹丝不动。忽然前头的地面微动,似是有人向她走来。她不敢抬眼去瞧,只听得细碎的佩环金翠叮当相击声,依稀嗅见略有些浓重的熏香。遮盖着满身的药气。

“这么些年了,顾姊姊每与我谋划。究竟有哪桩是真心替我思虑的”长孙氏弯下腰,在她头顶低声细语道,声量虽小,却字字如冰棱,掷地有声。“哪一桩里头,顾姊姊不得利倒是比西市中那些胡商算得更机巧精明。”

穆清依旧伏在地下,手指头用力扣住面前的莲花卷草纹的青砖。“民女不敢。斗胆问殿下一句,又有哪一桩教殿下亏了去殿下不曾得利么”言罢她闭上眼,等着头顶的暴怒,或许下一息,便会有人将她拖出殿去。深衣内一块木牌硬生生地硌着她的腰,她要费极大的劲方能忍着不将那木牌从怀中掏出掷往长孙氏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