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劲地仰起头,望向苻坚刚毅的下颚:“喂,大头。我们会死在此地吗”
苻坚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不会。”
任臻一扯嘴角:“那你亏了。我若不死,回长安还是一国之君;而你忍辱负重筹谋至今,却付诸东流了。”苻坚直起身子,低头端详着他,还是简而言之的两个字:“不会。”
因为他是苻坚,不是项羽。
大不了再重头来过,不死不休。
苻坚一声呼哨,赭白跃至身边,很知人意地矮下四蹄,他双手托着任臻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将人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里,一手抽出兀自滴血的长戟握在掌心:“凉军若是搜山,很快就到此地,我们先得寻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供你疗伤。”任臻也知道苻坚自淝水战败后便一改骄纵自满,不再托大妄为苻坚再神勇,也再经不起那样的一场围攻了何况与之厮杀的还是后凉军民,便点了点头。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凉军追到此处却不再继续追击了,反而开始徐徐退兵盖因臧莫该已经收到了姑臧政变的消息,惊骇之下自然要立即回军救主,沮渠蒙逊苦劝不住,只得恨恨地随军撤退,同时暗中将此事传递给吕纂并在途中分化收买臧军将领,臧莫该刚到姑臧城外,便被诱进伏击圈,兵荒马乱中被沮渠蒙逊背后一刀,当场堕马殒命,余部皆降。至此,城内田昂,城外臧莫该,段业麾下两大心腹爱将被各个击破吕纂逐步掌握姑臧局势,一把火烧毁半座瑶光殿,死者不知凡几,得焦尸一具着天子冠冕,便宣称“逆贼”段业谋害天王苻坚,以“弑君”之罪将其鸩杀。
沮渠蒙逊一身血气,一脸阴霾地重回宫中,却是直接走到了姚嵩所居的宫室。轻一推门,便见姚嵩脸色苍白地斜倚在床榻之上,室内若有似无地飘散着一点药香。他一提褶跨,在榻前坐下:“外面还闹地沸反盈天的,你倒是在此高卧。”姚嵩瞟了他一眼,轻吟一般地开口道:“吕派与段党打地再厉害也都是余波,吕纂迟早掌控大局我一介书生,除了高卧,还能做甚”
“姚小侯太谦了”蒙逊冷笑一声,“慕容冲要绑架我去萧关之事,乃是你事先设计的罢”
姚嵩恰到好处地做了个微微诧异的表情:“慕容冲不是应该在长安吗”蒙逊猛地伸手,掐住姚嵩白皙的脸颊:“好一个闻名关中的毒谋士你早与慕容冲有私,又与他合谋绑架我,再暗中通知段业令他派臧莫该前去截我先造成段业兵马有异的假象而后再施展你那连环计”
姚嵩面皮上都被掐出一片青紫,却还是神情淡然地道:“你如今不是全须全羽地回来了么现在吕光兵败失踪,苻坚不幸驾崩,段业又以谋逆罪被杀,吕纂迟早篡位登基。就算后来吕光侥幸未死,吕纂也不会再将皇位拱手让出一旦父子相残,则凉州必乱。这与你我事先之谋并无二致,蒙逊将军究竟有何不满”
蒙逊点了点头,手下陡然用力,发狠似地狞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段业被软禁于宫中的消息一传出去,臧莫该必定急着回师救援,不再追击,慕容冲便能全身而退所以你大胆地将他也给设计了进去但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
姚嵩虽还是面色如常,但呼吸却是悄然紊乱了,他略含惊惶地看向蒙逊,只听他道:“带兵追击慕容冲的,是我沮渠蒙逊我得不到的东西,从来都是宁为玉碎”
姚嵩心跳欲裂,脱口而出:“你敢伤他”
沮渠蒙逊一松手,将姚嵩重重地掼在榻上,居高临下地轻蔑一笑:“我沮渠蒙逊天不怕地不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有何不敢”连此刻志得意满的吕纂都不过是他借机上位的卒子,慕容冲又算的上什么
姚嵩眼睁睁地看着他摔门而去,心中又急又恨,猛地又呕出一口鲜血。
公元389年九月,后凉龙飞元年秋,吕光东征失利,其子吕纂陡然发难,矫诏尚书令段业“谋反”,出兵清洗凉都,并宣告天王苻坚“驾崩”,自己僭位为帝,史称“姑臧之变”。
一令既出,凉州大小军阀都心中暗自不服,还在外征战的世子吕绍也焦急万分,立即扬言吕纂篡位,欲召集兵马回京“平乱”二吕阋墙,天下瞩目,拥兵观望的沮渠男成此刻便更显举足轻重沮渠蒙逊素知其兄秉性稳重,或看出吕纂虽气焰嚣张却外强中干,所以表面上与吕纂关系良好实则未必肯为此孤注一掷,而世子吕绍虽有名而无实,若出兵助他又恐兵败之后沮渠氏全族受累,所以不会轻易表态。便暗中命心腹亲兵潜回沮渠军中,密告吕绍沮渠男成欲以他项上人头为吕纂登基之礼,吓地吕绍连夜潜逃,被早就派往途中伺机而候的科摩多活活扼毙,又将尸体送回沮渠氏军中,如此外界皆以为世子为沮渠男成所杀,至此沮渠男成不得不全军投靠吕纂,依令退兵回关,赶往姑臧城听候吕纂调遣,燕凉联盟就此中止。
这一切,还陷于深山密林之中的苻任二人却是暂时还不得而知了。
因缺医少药,任臻的箭伤迟迟难愈,甚至日日低烧不退,两人藏身于一处人迹罕至的林中洞窟内,虽不会轻易被人发现但也绝了过往猎户出手相助之机。
入夜时分,苻坚捧着一佤汤水进洞他猎了山鸡熬了肉粥给任臻补身子,又担心任臻克化不动,便将上层油膜撇净了方才端进来,先察看了任臻的伤,没有又绽裂开来,才微微松了口气,轻轻地推了推他:“起来喝点肉汤”任臻迷迷糊糊地喂了几口,山中无盐,这汤的滋味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喝了一小半便将汤推给苻坚:“难喝的紧,你吃吧。”苻坚不赞同地将汤又推了回去:“莫要做戏。我不饿,外头还剩了好些。你快喝。”谁都知道即将入冬,山林间飞禽走兽都日渐稀少不说,还特别枯瘦,难得打到一只小山鸡,谁知道下顿饱餐在何时
任臻见自己心思被戳穿了,干脆就蹬鼻子上脸地道:“我真喝不下了,喉咙肿的厉害。”
苻坚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立即将肉汤放至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收回手不无懊恼地道:“还在烧。”如今追兵已撤,他本想待任臻伤好便送他出关山到燕军阵营中去,自己便可去寻吕光,再商大计,谁承想任臻这伤虽不至化脓溃烂却总也好不利索。
任臻虽也挂心他事而急着脱身,但见到苻坚一副急于摆脱的模样就暗自不爽,他是个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粗性子,又知道杨定迟早会带兵搜救过来,此时此刻反倒淡定下来,故意一抬下巴,严肃地道:“大头。我们老家有个土法子治烧热不退,据闻屡试不爽。”
苻坚一挑眉,似知道任臻是要准备狗嘴吐象牙了。果然任臻接道:“就是俩人脱光了互相偎依一夜,次日就龙精虎猛”苻坚伸手盖上他的双眼,无奈道:“既是喉痛,便少说点傻话罢”任臻觉得眼前一黑,对方掌心中的暖意却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让人平生几分心安与心痛。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仰仗这个本该对面为敌的男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般恋慕这个本该引为知己的男人
他与他,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