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的那个人更让他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于是在肃清了长子郊外的残敌游勇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拢兵马,聚首城外。
经日混战,大局初定之时已经入夜。在明火执仗的簇拥之下,西燕上将慕容永在马上向谢玄遥遥一拱手,朗声道:“多谢都督高义。”在等待西凉军入关的这些时日里,若没有谢玄不离不弃猛攻不止,慕容垂不得不派自己儿子慕容农分兵拒之而拖延了时日,只怕区区一座长子城已被攻破。
谢玄沉默地抬手蹭去颊边血痂,冰冷的铁甲刺地他一阵生疼付出若此,他换回了一声多谢。
可还能怎样呢他们才是血肉相连至死不离的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今天为友明日成仇的敌国大将而永远不能成为他的唯一。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系了,余者皆为虚妄,都是奢求。
他回过神,敛去唇边苦笑,抬手还礼,而后命令全军转向。
慕容永微觉诧异,策马前行数步,讶然道:“都督不随我入城吾皇必想亲自向都督致谢。”你费尽千辛万苦不惜抗旨只为救他,难道临了却不愿再见他一面
“洛阳战事未歇,本帅还要前往军前效力,就请上将军面圣之时代为转告”谢玄拨转马头,声音平淡至极,“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他谢。”
慕容永便默默地率领兵马让出一条道来,让谢玄带兵通行西去。
两军交汇而过,慕容永隔着千军万马,目送谢玄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是不想回,不愿回,不能回,还是不敢回
就在两军尾翼错身之际,燕军之中忽起一阵骚动,队伍立即大乱,与晋军混成一团,慕容永拧起眉来他治军极严,本不该出这莫名的纰漏立即派亲兵前往查问,不料须臾过后便有回报道:“后燕的几个逃兵混进了咱们队里方才忽然夺马抢路,这才引起骚乱”
慕容永本能地觉得不好,连忙策马逆行亲去,未至半途便闻得人声马嘶,纷乱不绝于耳,下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支冷箭从不知名的暗处嗖地射出,直中谢玄后心,没根而入
被围城久困的任臻终得脱险,却不减焦躁,依旧皱着张脸来来回回地反复踱步,三五不时地伸长脖子张望。直到城门外马蹄疾响,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风一般席卷而进,他才忍不住快步上前,与来人紧紧拥在一起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再见的狂喜让他二人再也无暇顾及他人的眼光,慕容永像要将人摁进自己怀里一般大力地抱住任臻的臂膀,俯首在他的脖颈处一口一口贪婪地汲取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而后他忽然抬头,端详着任臻干裂流血的嘴唇和瘦削凹陷的脸庞,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您怎么。。。瘦成这幅皮包骨的模样了。。。”
“我饿的么。你们再不来,连赭白都要给拖出去煮了,给将士们果腹。”任臻龇牙一笑,却是双眼通红,而后抚向他盔甲下飘摇的散发:“你不也疲老了许多,头发都见白了。”
慕容永抓住任臻的手,拢在掌心用力地握了一握,一切尽在不言。
“。。。啊,兀烈受了伤,军中少药,伤口久难愈合,快着人先去救治。”任臻回过神来,飞快地补了一句,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一面朝后看去一面催问道,“听说,今日谢玄亦有参战,怎么。。。怎么还不见人”
“谢玄还要前往洛阳,城门不入就直接带兵西去了。”慕容永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他轻声道,“他让我转告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你谢。”
一言诛心,任臻顿时怔住,无语片刻,他颓然地跌坐于地,满心苦涩却万难出口我想见你,岂为致谢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怎值得你为我付出至此我欠你的,注定此生此世还不清了。。。
慕容永默然地俯视着难过至极的爱人,心尖微微一疼,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实言相告。
谢玄于乱军之中中箭落马,可谓触目惊心冷箭乃后燕逃兵所射,染血的箭尾也刻有慕容垂的成武年号,而凶手们在被围剿之际已全部自杀殉国慕容永赶到谢玄身边之时,这位东晋兵马大都督已是血流浃背面色惨白,他却兀自盘腿端坐,平静地对着含着泪围拥在外的部下们发号施令:“莫要声张,以免军心不稳。流箭罢了,要不了命全军继续向洛阳进发,待到大营,再行取箭。”
慕容永纵使先前极不喜这位设计俘虏过他的东晋都督,此刻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便皱眉道:“都督受伤过重,还是先入城疗伤吧。”
“长子城如今与废墟无异,谢某就不打扰了。”谢玄从容地抬头道,“何况朝廷明令北府军西取洛阳,谢某在此逗留已是抗旨,如今自要赶往军前戴罪立功。”
他是在特意躲避,不欲相见既是相见时难别益难,抽刀断水水更流,又何必重逢再会。慕容永沉默片刻,探手取出一包药粉递上:“此乃鲜卑秘药银环,可止血镇痛,都督可先敷以缓疼。”
谢玄在刘裕的搀扶下强撑着缓缓站起,道谢接过的那一瞬间,他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别告诉他。”
任臻闻讯,一定会痛惜,会难过,会伤心但这份情感,他这个知己要不起。
谢玄被扶上战马,寒凉的夜风中,他闭上眼,竭力与往常一般挺直了背,他还是那个谈笑用兵风华无双的北府之帅。那包药粉却被他紧紧扣在胸前,银环,他竟舍不得用秣陵山林中、宣城宅邸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日夜朝夕袭上心头,点滴皆成剧痛,比那箭伤还要钻心蚀骨。
他以为他可以淡然处之,可以太上忘情,可以真如那日分别所言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来日再见醉卧沙场原来他做不到。
谢家宝树,到头来也不过一介凡人。
慕容永解长子之围不过数日,骇人听闻的参合杀降之事便已传遍天下,世人无不悚然。
任臻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那封战报参合陂之战,拓跋珪一举坑杀后燕五万个手无寸铁的俘虏在战场上死伤无数任臻都不觉得胆颤,因为战争从来就是血雨腥风,交战双方谁拼命谁取胜,理固宜然;但是一旦一方投降缴械,那便于平民无异,而眼也不眨一下地屠杀数万平民堪称灭绝人性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跟自己朝夕相处十载光阴的少年竟会狠绝至此是他变了,还是他从来不曾真地懂他
后燕皇帝慕容垂怒发冲冠,矢志报仇,回到中山堪堪醒转便欲亲征塞北,因为主力部队已损失殆尽,只得急召蓟城、龙城、邺城仅剩的地方军队入京,仓促出塞讨伐拓跋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