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仙楼,位于临安御街中段,是远近闻名的伎楼。内中小娘,个个貌美如仙,才艺双绝,供南渡士大夫们依红偎翠,醉生梦死。楼名“百仙”,不免夸大,但十仙八仙还是有的。其中更有一仙,尽管已是韶华不再,红颜非昨,但以其昔日艳名,仍吸引着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
现在,那位请客的吕爷,正与一位年约五旬,模样雍容的老者,在一间雅间内对饮。二人相对而坐,斜倚锦榻,除冠着袜,一手执纨扇,一手捋着三绺长须,半眯凤目,沉醉在一曲凄艳的唱词中。
“辇彀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遇湖湘。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歌声哀婉,绵长幽怨,似有无尽哀怨,恰似楼外西湖雾霭,浓得化不开。
“师师之曲,已有国风之韵,愈发感人肺腑。”吕爷一脸赞叹。
“吕相公谬赞了,师师总是唱这一曲,相公竟也不嫌呱噪,师师感激不尽。”声音绵软如糯,令人沉醉。隔着纱帘之后,一道纤细的倩影,向吕爷执福为礼。
“吕相所言甚是,当年本王在东京有幸聆听师师一曲,今昔相比,曲韵更见精妙,令人感怀。”那雍容老者亦不吝溢美之辞。
“师师犹记得齐安郡王当年英姿焕发的模样呢。”
“呵呵呵呵老喽”
吕爷微笑,手中纨扇一点,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雅间外仆人低声:“相公,客来。”
吕爷纨扇轻摇:“师师请稍歇,稍后可再来献曲。”
“是,师师告退。”纱帘微动,倩影消失,翩若惊鸿,只余一抹若有若无的暗香。
来客三人,正是赵儆、赵供与赵忠。
三人一入雅间,立即向吕爷及那老者长揖为礼:“赵儆供、忠,拜过吕相、齐安郡王。”
这位吕爷,正是南宋目下的实权人物,尚书左仆射即左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吕颐浩。
而那位雍容老者,来头也不小,乃是当今官家的叔父,太祖次子赵德芳的直系后裔、判宗正寺正卿、齐安郡王赵士褒。
吕颐浩与赵士褒微笑还了一个拱手礼,也不起身,就是那么一副免冠着袜的模样,肃手请三人落坐。
二人这番模样,看似无礼,其实落在三个身负使节之命的人眼里,却是在传达出一种畅所欲言、私下交流的微妙态度。这绝对是大出三人意料之外,却求之不得的惊喜之事。
“三位尊使来国朝久矣,惟前些时日,时局动荡,政事繁冗,本相未克亲迎,殊为失礼,望三位尊使勿怪。”吕颐浩说得客客气气,丝毫没有一国宰执的架子。
天枢城三使节自然也是客套一番:“吕相国事繁忙,郡王心忧宗室,今日拔冗召见,着实令我等感激呐言,岂敢有半分不敬”
在座五人中,除了最年轻的赵忠可能稍欠点,其余四人,无不是玩太极的好手,你来我往,没有半分营养的客套话张嘴就来。前半个时辰,几乎全是绕圈子的话。
吕颐浩今日之所以拉上赵士褒,除了话题中心与赵宋宗室密切相关,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这位宗正之外,还因三位天枢城使俱为赵宋宗室,在宗正寺管理皇族的机构正卿面前,气势必弱上几分。便于接下来的谈话。
吕颐浩这一手的确不懒,天枢城这三位使节,无论辈份还是宗籍,恰好为赵士褒所制,这气势什么的,自然谈不上,只能以小辈屈之。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吕颐浩这才引入正题:“请三位尊使至此,实有一桩大事相商。”
三使节互相看了一眼,心道:“来了。”正襟危坐。肃容道:“请吕相明言。”
吕颐浩却以目示意赵士褒:“还是郡王来说比较好。”
赵士褒略微沉吟,点点头:“好,便由本王来说。”
赵氏三使节在临安呆的时间久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包括赵构失踪之事。
没错,一国之君,建炎天子,消失于海上,整整两个月。那一群伴驾大臣,寻遍了方圆百里海域,依旧是人船俱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赵鼎、张俊为首的那一群人,孤魂野鬼一般在海上漂荡,压根不敢回临安。
他们也想过会不会是被天诛军俘掠去了,但屡次入长江与天波师交涉,对方总是矢口否认,并反口指责他们欲稼祸于人。打又打不过,闹又没证据,最后实在没辙,拖不下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回临安,向太后请罪。
天子失踪,生死不明,这是何等大事
孟太后完全乱了方寸,立即召来赵士褒与吕颐浩。这二人一个代表宗室,一个代表朝臣,能拿定主意的,只能是他们俩了。
乍闻此惊人消息,这二人也是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之后,一致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失踪两月,大海茫茫,何等凶险,想必凶多吉少。为今之计,只能另立新君。
“新君立谁为好”孟太后可犯了难,太子去岁才夭折,眼下官家无后,还能立谁呢
赵士褒的脑海立即把南渡后幸存的宗室人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半晌,摇摇头,没有合适人选啊
吕颐浩却在此时,想起了代表天枢城而来的赵氏三使提供的消息,当下拍手喜道:“为臣想到一人,着实再合适不过便是官家复生,按长幼之序也应让位于此人。”
“是谁”
孟太后与赵士褒异口同声。
“便是闲居天枢城之七王”
“太后、郡王、相公欲迎立七王此事可真”这消息对赵氏三使的冲击,不是一般的大,没饮几杯酒,人都已半晕了。
“除了七王,还有谁更合适登位呢”吕颐浩把酒杯向前一推,“还望三位尊使,速速派人回天枢城,向渊圣皇后言明此事,望其恩准。”
吕颐浩说这话,明显是不知道天枢城的当家人是谁。赵氏三使当然知道,这事最后拍板的,只能是那个人而不是皇后。不过,想来他应当不会拒绝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七王身登大宝,他们这些患难与共的宗亲赵儆与赵供想到终有出头之日,心里那个激动哇
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吕颐浩与赵士褒也暗地松了口气。正事谈毕,下面就是谈风月了。
吕颐浩双手一拍:“请师师小娘子再来一曲。”
于是,雅阁里,又袅袅飘荡起那阙曲子:
“辇彀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遇湖湘。缕衫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赵儆听得摇头晃脑,如痴如醉。
赵供却小声道:“方才进楼之时,似听到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