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系。但我知道,你离开了虚空纪,并且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空纪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公元纪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比如那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和修士。虚空纪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可能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摇头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时间教”陶莹皱眉想了一会儿,“哦,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六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宝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这几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许还有不少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知道了。”
第2031497日抵御
韩方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时间教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明日黄花,难道爱德华兹宏伟的千年计划终究也敌不过无尽的时间洪流但或许确实如此,当初爱德华兹也只说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后的未来,或许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后连他自己也会被精神异化的旋涡所吞噬。
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那你是怎么逃过精神异化的”
陶莹干笑两声,“不,我没有逃过,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在虚空纪一千年之后,又经过几次转折,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离的状态,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已经基本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我试图唤醒过几个人,也取得过成功,但时间的力量终究让一切归于徒然。
“在那些既疯狂又死寂的岁月里,如果你脑子里不想点什么,都觉得自己会发疯。我一直拒斥精神异化,但却如在大海中挣扎,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推迟了沉下去的命运而已。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灵活动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越来越深地寻求满足,都会导致精神异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样的事情而忘记了其他
“有几百年时间,我每天胡乱游荡,随便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绝不沉浸于任何心灵或肉体活动,以此拖延了精神异化的到来。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亡了。千年之后,我无法再离开这座城市。无论怎么闲逛,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你能想象在同一天的同一条巷子里走过几万次的感觉么这就是我几千年来的生活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抵御精神异化的方式。并非只读某一类书,钻研某个问题,而是无书不读,不让思想停留在某个方面。我慢慢地读着各种各样的书,寻找旧日生活的滋养。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我还学会了德文、俄文、日文等二十多种语言。毕竟燕大有几百万藏书,读上几千年不成问题。同样读书的还有许多人,我们自称为图书馆人,是虚空纪最后的人类,我们还能使用旧日的语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大概从公元纪的标准看,我们已经是难以理解的怪物,但我们至少还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机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图书馆人,但在这所学校里还有好几百,我们组成了群体,维持了四五千年时间。直到两千年前,我们这个群体还存在着,但是已经萎缩到了几十人。
“即使刻意地随便读书,仍然不免为某些问题和领域所吸引,钻研下去,从而进入精神异化。千年之中,我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精神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最后被异化。我们虽尽力阻止,但无法和时间相抗衡,你可以让他清醒100次,但第101次他终将沦陷。我们这个团体不断地分裂和萎缩,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为我的文学背景,我读的英语文学作品更多一些,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思考英语诗歌的格律问题,我想到所有的现存格律都是不完备的,然后我开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的格律能够表达英语的诗性,随后我又自然想到了汉语诗歌的格律。很快我就意识到,任何自然语言都是偶然的产物,有不可弥补的先天缺陷,绝不可能达到完美。然后我开始设想,是否能构造出一种完美、真正诗性的语言,其中任何一句话都符合诗歌的格律之美,并且集各种语言格律之长。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则上是可行的
“就是这样,我深深思考这个问题,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那你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
“大部分的精神问题都是无解的。”陶莹望着天边一片云彩,悠远地说,“就像哲学中的世界的本原意识的本质,至今仍然有许多人在皓首穷经地思考,但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形而上学的思辨体系,虚空纪人已经推进到了公元纪无法想象的程度,但终究只是心灵的创造发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一些问题虽然有解答,但是却导向更艰深的问题,譬如数学中的一些经典猜想,解决了之后会进入一个新的理解层次,又会涌现新的难题。它们可以耗费人们几千年的光阴而不觉得疲倦。至于我思考的问题,因为审美本身是主观范畴,所以很难说哪一种才是完美的语言,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就是精神异化,你思维中总是有着盲点,而你无论怎么投入进去,也发现不了,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难跳出来我浑浑噩噩了好几百年,除了还保持记日之外,其他大多数事情都忘了。
“几百年后,当我思考到一个至深的问题时,又回过头来向自然语言寻求灵感。我开始重新去读那些公元纪的诗文小说,并且去访问已经发展出自己的语言的其他精神团体,希望从中找到突破的线索。我没有找到线索,但却逐渐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我之所以能摆脱精神异化,主要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又过于现实,所以几百年下来,异化并没有进展到很高的阶段。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很多事情,包括你,韩方。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又过去了一千年,图书馆人的团体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或者干脆倒下不起,只有我一个远古的孤魂野鬼。”
“但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