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正常的,朕在上头,听到的都是你这样的话。只是朕希望你像家里孩子似的,像你娘似的,肯跟朕放胆直言,有什么说什么,多好”他凝望着局促不安的奕霄,慈和道:“你别多想朕是把你当自家孩子教导,所以不让你在官场上瞎混,免得一块璞玉遭了糟糕工匠,硬生生被雕琢俗了。于敏中小节有亏,不是贤臣,这次倒台,朕听到了一些风言,说他的亏心还不仅止于高云从的事情,所以还想查一查他的家。不过他是朕御赐陀罗经被的大臣,贸然抄家于国体不利,私下里了然即可。你做钦差,到于府检视放心,你是坐纛儿的,查检文书、查看账目,自有懂行的小吏和文书随行,你只管吩咐就是,顺便也学着点其中关窍。最后他们会写汇报的折子,你看明白,能回复给朕就行了。”
奕霄以七品军机章京的职衔,领了这样一项颇见声名,又颇有实权的差使,让那些本就对他怀着些敬畏的人更加对他看高一眼。这日,他一身官服,虽然算不上翎顶辉煌,却也飒飒风姿,拿着“钦差”的架势,带着吏部专派的一些吏目、书办来到于敏中府上。
此时于敏中已死白绫印金色藏文喇嘛经的陀罗经被还盖在他的棺椁上,家里四处白茫茫,一片哀戚声,且内里人都知道于敏中是失了圣眷,几乎等同于被赐的自尽,无不惶恐如惊弓之鸟。见钦差大臣降临,战战而兢兢,于家长子换了公服过来跪候,请了圣安,不过一应事务处置还是家中的老管家,说话非常谦恭地道:“博大人见恕我们家长公子骤逢大变,苫块昏迷,只怕无法应答大人的问话,没的耽误了大人的正事。小的虽然愚鲁,身份也不上台面,不过伺候我家老爷的书房多年,老爷的事情还略知一二。小的伺候博大人问话,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有大人不满意的,再行传召他人就是”
奕霄年纪尚轻,见人家客气,心里不由有些不安,不过想着来之前,无论是父亲英祥,还是吏部的书办,都教自己要端起架子、拿住阵势,因而故意装得很冷漠的样子,背着手点点头。吏部那些查案子的老油条见状,自然帮着主官搭台,鼻孔朝天道:“不用你忙,我们分派有人到书房和账房,你们只管把东西搬出来就是。不过若是有藏匿不报的,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转脸对奕霄哈腰道:“博大人,这样可好”
奕霄故作老成地点了一下头,那个管家大约也是很熟悉官场这套做派的,陪着笑命小厮领着吏部的人到书房和账房分别查验,又亲自陪着奕霄,低着头问:“博大人是先去书房还是先去账房”
奕霄想着母亲的交代,对老管家道:“先去书房吧。这是钦命的抄捡,谁大意了都是要掉脑袋的事。”老管家知道这名少年是乾隆的宠臣,且样子也比年龄老成缜密,丝毫不敢怠慢,摊着手在前头引路,把奕霄带到于敏中的外书房前,奉他在首座上坐了,目之所及,可以看到书吏们翻找东西的全部样子。一名小厮端上茶来,管家亲自捧到奕霄手边,恭恭敬敬道:“大人用茶。”
人说“宰相府里七品官”,奕霄想着这名管家在外头也是人人巴结的角色,今日却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恐有一个服侍不到就会为于家贾祸,心里也暗叹这“权势”二字果然可怖不由客客气气答谢了一声,用盖碗的甜白瓷盖子轻轻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吸着沁人心脾的茶香,眼睛却看着那些忙碌的书吏们。
抄捡于府用了三天时间,所有疑有违碍的书函、来历不明的财帛,全部先粗略地做了单子,交到奕霄手中。奕霄看着老管家陪着笑的面容下掩不住的惨淡和惶恐,竟有些微微的同情,大概翻了翻,对书吏道:“于大人执掌中枢这些年,有些往来也是正常的,皇上并不欲为此酿成大狱,你们好好看看,不是特别说不通的东西,不要硬攀扯上来。”他素有一目十行的能耐,翻到刚刚就已经看准了的卢宝润的那页单子,弹弹纸页道:“不过是鸿胪寺卿,九卿里头和军机处有些往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不是”
那些吏目都是人精,立刻上来接过单据,定定地记住了卢宝润的名字,笑道:“大人菩萨心肠,我们明白的。”立刻把卢宝润那份抽掉了,又道:“前头账房单子上”
奕霄清清喉咙,装着糊涂道:“道理是一样的,一体处置便是。”
吏目们知道上头大员做事的规矩,这些事情自然是自己承担,遇到出岔子,还要肯背黑锅,点点道:“小的明白了。”见奕霄看了他一眼,低头含笑道:“明白的。”
忙了三天,也算有了成果,奕霄在单间休息,那名帮他办事的小吏进来叩见,回头贼兮兮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点头哈腰对奕霄道:“博大人,这是卢宝润写给于敏中的信件,这是在账房抽出来的礼单,东西还在。”说着,把几张纸递了过去。
奕霄看也不看,把几张纸接过塞进靴页子里,顺手从荷包里取出一个五两的锞子抛到那小吏手中,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财主,也看不上这点子小钱不过,这是过年的时候,皇上御赐给我的,宫里供阿哥格格们玩耍压荷包的笔锭如意,取个吉祥意思吧,也是外头少有的东西。”
那小吏眉花眼笑道:“谢大人赏”闪闪眼睛似在示意,哈着腰在一旁等候其他吩咐,奕霄却没有其他吩咐了,愣了一会儿神,想着煊赫的于敏中一夕倒台,家人也是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那些与他相关的人,亦是忙不迭地与他家撇清,唯恐牵扯到自己身上。权势这个东西,好是好,但也是朝不保夕、变幻无常的。
他核对了单据和书办按官样格式写出的奏本,没有发现什么差池,点点头说:“明日我去缴旨。大家也辛苦了,早早歇息吧。”他粉底的朝靴踏出于家的大门,外头空气清新得凛冽,他好好地呼吸了几口,见出来的吏部属员们,个个藏着笑意,捂着衣袋,大约这趟差使是捞得钵满盆满,怪不得刚才那小吏使眼色,大约见自己是主官,反而两袖清风,还想提示什么呢。
回到家里,奕霄把靴页子里的东西交给冰儿,冰儿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这事也不必跟别人说了。奏本夹片里要奏报相关的交通往来的人员,亦不要把卢宝润完全摘开,留点尾巴,让他变一变职位,我要用他。”
奕霄奇道:“他能做什么”
冰儿道:“我也不知道,先试试吧。他一直是在京里流转,可以的话,让他进兵部,我要知道你妹妹和清水教的消息。”
奕霄道:“我去军机处打听就是了。”
冰儿看看他,微笑道:“皇上虽然给你派差使,看着宠信有加的样子,但是不让你像其他章京一样天天呆在军机处值房里,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她观察着儿子的神色,见他由疑惑到渐露“明白了”的神色,轻叹一声道:“不要去军机处打听,那里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但没有你贴心的人,空落了人家的眼,会遭疑忌,明白么”
奕霄这几日当差,已经是感想万千,此刻更添一分失落,只觉得脊背骨发寒。冰儿见他微微嘟嘴皱眉,是平素心灰意懒时的神色,不由伸手把儿子揽在胳膊弯里,笑道:“别这个样子,这点子挫折就怕了,以后如何成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