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真的,大人,”她望着他,“即使会因此受到惩罚,可那都是真的。那女人拥有一种黑暗的力量,人心最深处、最隐蔽的秘密对她如同曝露在明眼人面前的阳光之下。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云缇亚轻轻退了半步。
茹丹人的头发都长到要用梳子来挽吗
“请远离她,永远也不要接近她。”
他们叫我“告密者”爱丝璀德,因为我靠出卖别人的秘密而生存。
“她会洞穿你,”妇人说,“然后出卖你,毁灭你。”
一团无形的物质从胸腔升起堵在咽喉。他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深邃绵长的黑暗猛地包涌而来,攫紧了他心脏,他飞快地转过身去,“云缇”阿玛刻从后面追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已经跑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荒谬。”云缇亚嘶哑地说。黑暗在眼帘内铺天盖地,当他以为再也无处可躲时,却开始无止尽地缩小爱丝璀德含着飘渺微笑的深不见底的瞳孔。
“这可不像你。”阿玛刻替他将颊上的乱发拢到耳后,“本来就是拿来消遣人的瞎话,谁叫你还真的当一回事。呐,宣道者兄弟就在那边,快去忏悔两句,免得晚上在梦里被先圣训斥哦。”
并不算宽阔的巷角花园安静得出奇。
橡树旁的石砌长椅上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他不是牧师,一身朴素至极的棕灰色斗篷从头罩到脚,兜帽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尖削有力的下颔。云缇亚不能确定他是个旅行僧侣还是隐居在附近的修士。泛黄的纸页在他指间一张张辗过,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周围,听他用雷鸣一般的声音朗诵圣书:
“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掉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着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人群中的念诵声从涓涓细流汇集成大河,但云缇亚听见的只是无边的静寂,犹如雷声过后天气霎然放晴,静到可以用肉眼看见阳光下数不尽的蛛丝尘埃缓慢沉浮。
“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远远地,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传来钟声。阿玛刻的脸色出现了异样。那是广场上用来召集全镇居民的信号。犯人才从依森堡押过来,连审讯都没来得及,这么快就处刑了么
“走吧。”云缇亚说。
人们陆陆续续离去。祈祷的合声最后就像风中的一声呐喊,渐拖渐弱只剩终至于无的尾音。只有那斗篷蒙面的僧侣仍坐在老地方,一动也不曾动。立金花和紫罗兰围拥在他脚边,云缇亚忽然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宣道者。他只不过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念他的那本书罢了。
周围的所有,人声,钟声,风声,鸟鸣声,对他而言如同无物。
“一切魔怪皆是幻影,”他接着读下去,“皆是火堆上方扭曲的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
、3 鸣铎2
广场上那口大钟的响声究竟能传到多远,召来多少民众围观,贝鲁恒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大规模行刑按惯例需要调查官亲自施令,但圣者的语声在露天基本波及不到十码以外的耳朵,于是巡回法庭的卫队长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别的替代方案。
“那个。”贝鲁恒顺手指了指巨柏后的青石钟楼,用他一贯轻得像拂去衣上尘埃的声音说。
每一道钟声响起,就有一批颈上套着绞索的犯人脚下踏板被抽掉,过不多久,等确认死亡后,尸首就被解下来堆到一边,卫兵立刻把刚空出来的绳套给后面做完祷告的死囚系上,如此往复。卫队行刑的效率之高,以至于他们把两次钟响的间隙控制在了喝一杯茶的时间内,就算放在普拉锡尼四世、那位以冷酷嗜血闻名的前教皇的时代,也足够令人叹为观止。“你们真幸运,”为犯人做临终祈祷的牧师说,“圣者是多么仁慈,不愿听到你们的哀号,也不想让血流遍地的景象玷污他的眼睛。”
这些囚犯都是跟随格伦维尔子爵举事、却没有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有的是当场俘获,剩下的归功于圣廷陆续不断的撒网搜捕。贝鲁恒接手审判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把这些“圣廷的叛徒”一次性处理掉当着首犯哈茂格伦维尔的面。
“主父啊”一名被扯下嘴里布团的犯人乘着祈祷的工夫高喊道,“如果您还在天国,请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假您之名干的事”他的声音犹如一滴水溅进油锅,顿时“为了自由”“旺达万岁”等口号在死囚的队伍中层出不绝。其中一个大骂贝鲁恒是“僭帝的刽子手”,直到头上套了两层麻袋才停止往审判庭这边吐唾沫,但很快群众的呼声和嘘声汹涌而来,将这些都淹没在了愤怒的浪潮底下。
云缇亚和阿玛刻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贝鲁恒对书记官的迟到似乎已习以为常,随手抽了最后两张文件给他。要做的无非是照序号将处刑完毕的名字划掉而已。云缇亚往临时搭起来的审判席下面扫了一眼,那里跪着的几个犯人多半是哈茂的亲信,有一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软软地靠在同伴的肩膊上,一头混合了血污的红发尤为显目。
云缇亚在名单的尾端找到了他的号码,“戴尼斯卢瑟理,”他低声念道,“哈茂的参谋,两月前被捕于培林山区。”卢瑟理是和格伦维尔有世交的一个小家族,以火鹤兰为纹章,历史上还出过几个有名的骑士,虽然在贵族制度被新圣廷废除后,多数家庭成员也只能乖乖地抛弃姓氏,捐献出所有私人财产,加入辛苦营生的农夫小贩的行列。
“哦,是这个人珀萨曾提起过他。”阿玛刻说。“他们以前是同学。珀萨对他的评价不错。”
能让珀萨点头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云缇亚有点可惜地抚平纸张,不过钟声没给他太多同情的余地。笔尖一勾,一次划下来就是十五个,白纸上的红痕像干脆利落的刀伤。最后一拨在绞架下排队的死囚也处理完,卫士准备把审判席前几个要犯也架过去,旁听座位上的梅瑞狄斯却皱起了眉。
“绞刑对这些人来说是否太轻,圣者”主教走到武圣徒面前,语气恭敬有礼,“况且在逃的叛党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线索断了的话”
“宗座任命我处置这事,看中的是我的决断,而不是审讯拷问的水平。主教大人,我明白您的考虑,不过眼下正是圣廷的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必须把时间和精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啊。”
云缇亚暗自叹了口气,梅瑞狄斯显然太不了解贝鲁恒的处事风格,当他彬彬有礼地对你说“请多指教”时,实际上不过示意你在一旁看着别来碍手而已。贝鲁恒真正需要建言的时候绝不会这样措辞,而一旦他作出决定,就算教皇的亲口谕令也无法扭转。把哥珊主教拉到陪审席上封住某些人的嘴,类似的小技巧圣徒可谓百用不厌。
最后的犯人被从地上拖起来。行刑流程中的索然无味让贝鲁恒脸上出现了一丝倦容,然而这时他听到微弱的笑声。
即便在围观人群的哄闹嘈杂之下,犹如细针落地的轻笑仍刺进了他耳中。那个红发的参谋被卫士揪着头发仰起脸来,支离破碎的面孔拼接出一个嘲弄的表情。“圣贝鲁恒的决断,”喉咙喑哑,连感叹句也没有半点起伏,“真是好辉煌伟大的武勋哪。”
贝鲁恒平静地望着他。卢瑟理家族引以为傲的火红发色映在他瞳孔里,扭曲成九年前浮在血河中的哥珊城的庞大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