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看上去很悲哀,只有无力者才会采取的举措,然而有时它是对抗这世界的唯一方法。时代的巨轮碾压大地,真实就像等待被它碾进土里的一朵花,虽然洁净纯粹,可那又有什么用”
爱丝璀德合上眼睛,“而你我,”她轻声说,“仅仅都是车辙里扬起的尘埃”
云缇亚用一只手盖住了脸。眼眶焦灼欲裂,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回忆着泪水的滋润。早在那场火饮毕母亲的血,烈烈烧起来的一刻,他就再也无泪可流。那时他不过是个八岁的男孩,从未想过自己日后会在趟过血海游到对岸后干渴而死。光炙烤着肌肤,黑夜不再对他敞开怀抱,微尘流离飞舞,随即如冬日呵出的雾气般静然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6 寂火4
贝鲁恒穿过拱顶走道、侧廊和耳堂,走进修院最深处的一间礼室。
那里几乎没有任何陈列。除了火。
火在缠着朱红色线的皂荚木燔祭坛里旋舞,将室内的黑暗分割为狭长阴影。祭坛前摆放的不是供祷告用的跪几,更不是丝帕或天鹅绒垫子,而是一束荆棘。
贝鲁恒徒手从火中取了一把灰,洒在头上。他除了一件苎麻与荨麻混织的薄袍,什么也没穿,当他跪上那荆棘时,袍下顿时有大片鲜红浸染开来。
“古代的苦行者认为,对肉体的摧残能带给他们极大的力量。他们自我鞭笞,自毁肢体,持守各种非常人能想的禁戒,用这种痛苦作为祭品献给神,以寻求愿望的实现。这就是祈誓。”一个仿佛雷电闪动的声音说。“他们绝大部分人发狂死去,神祇并未接受他们的供奉。区区一己之身的痛苦,对于被无数人膜拜仰望的存在而言,或许太不值一提。”
贝鲁恒回头微笑。火光令他的头发即使蒙了一层灰,也呈现出明丽的金红色,但他面容却如影子一般,黯淡惨败。
“我在想,一个人的能力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若真的不能,像诸寂团这样的刺客是为什么而生不是为了扼杀要阻拦时代的人,他们缘何听从一声狂热的召唤,背负血腥,跋涉于尸骨与剑刃之间”
棕灰斗篷裹身的僧侣走过来,把手伸到祭坛上。火焰吞吐着他的手指,裸露在兜帽外的轮廓鲜明有力,如刀深镌。
“你很虚伪,贝鲁恒。”他回答说。
“有人跟您说过一样的话,”贝鲁恒说,“他是我的哥哥。”
他没再接下去了。咳嗽打断了他。即便捂住嘴,胸腔的剧烈震动仍然试图寻找一个出口,直到它们终于沉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修谟安静地看着他,火在僧侣的手心里躁乱跃动,像一头渴求安抚的小兽。
“宗座不会答应让你发兵舍阑的。”
“他如您一样,与我有师徒之谊。”贝鲁恒将手放下,掌心乃至指缝早已为殷红浸透。“我曾将三重冠、以及整个哥珊双手献到他面前。如果我以那种理由请求,他无法回绝。”
“你将失去一切。”
“除了这个额印,我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修谟不再说话。火光忽然裂开,他的影子律动着,发出一道沉默的惊叫。
“这算是祭献吗”过了很久,他问。
“神会接受吗”贝鲁恒笑起来,血不住地从唇边淌下,但他并未去揩拭,“主父离去了,或者一开始从未出现过。人们的呼告像火堆上空气扭曲,全然指向虚妄的所在。那么老师,为何还要膜拜,为何还要仰望,如果明知那只是一个荣名的幻影。身为凡人的贝鲁恒已经死亡,我没什么可供奉,也没什么可被剥夺,就连这已不属于我的身躯,也很快会陨灭陷落,归于尘土。然而,至少在那之前”
语声渐低渐哑,最终被深锢于洇血的胸腔中,杳不可闻。“在那之前,”他对自己一个人说,“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云缇亚回到哥珊的那一夜,雷声阴沉,潮湿的天幕压得很低,从褐红色泥浆里渗出的死气无法消散,像风中枯草般贴近地面徘徊。
枢机团毁灭了。
这是他在踏进圣城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
包括七十六岁的枢机大教长奥图,在新圣廷建立后重新推举起来的十三名成员,都因这次事件而遭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击。流放是最轻的刑罚。对于牧师长久以来的不作为,人们终于爆发,并将这种愤怒迅速扩散到一切学院派出身的神职者身上。狂信徒、军队和不断投身于这两者之中的人群控制了城市。证据令大釜内的热油沸滚到顶点,然而当它们终于燃烧起来,化为杀戮时,证据的本身反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云缇亚没有去城区。那里的景象令他胃部痉挛。
他攀上一座小山丘,山顶密栽着毛白杨和冷杉,往下可以俯瞰大半个外城乃至逝海。因为是慰灵地,平日鲜有人至。
几个至少是大司铎以上的高阶牧师被穿在山头竖立的木桩上。这是种古老的死刑,削尖的桩头从下体顶入,刺破胃肠,最终从肩头或嘴里穿出来,在此之前,人往往要痛苦地活上好几天。激愤的平民把他们扔在这里,任由他们向那早已远去的神力哀求拯救。云缇亚走过来的时候,有些已经断气了,剩下的还在抽搐。其中一个相貌清秀,还非常年轻,看见有人靠近,张了张口,但桩尖已堵到喉咙,阻绝了他的任何言语。
云缇亚明白他的意思。
他逐一结果了他们,做得很干净,刀上的血在拔出来的一刻就被雨水洗去。饿慌了的老鼠甚至不躲避雨和生人,爬上木桩飞快地撕咬尸体。云缇亚解开发绳,银发一直垂落到地,沾上泥污。他一件件地,脱下所有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雨中。大雨抚摩着他深古铜色的肌肤,似乎要将他与夜相融为一。自古以来,暗血茹丹就有这样的习俗,男子若想试炼自己,必须在雷雨之夜赤裸全身,跪在一棵孤独的大树下,翌日,如果他存活下来,那便表示他拥有一个洁净无瑕的灵魂。他将有资格成为妃主的丈夫,统御茹丹大小部族,如头雁带领雁群;他将有资格在死后升上天空,以风为马,以星河为缰,代替夜神巡视大地。
但云缇亚此时想起的并非这些。
他只是想起,十五年前,一个孩子,同样裸着身躯,将自己浸在水中,徒劳地想要熄灭身上刚开始点燃的那场火焰。